崇禎八年，驛卒李狗剩成了死人堆里唯一的活口。
清軍鐵蹄踏碎驛站，他身中流矢，懷里卻緊揣一封染血家書。
“此信關(guān)乎一城百姓存亡！”他咬碎牙齒，咽下草根。
跋涉千里，他靠樹皮充饑，設(shè)陷阱誘殺野狼，飲露水解渴。
避開清軍哨騎的獵犬追蹤，他滾入泥沼掩蓋氣息。
暴雨夜凍僵身軀，他用體溫焐干信件。
當(dāng)邊關(guān)城墻終于浮現(xiàn)，清軍利箭穿透了他的后背。
他用盡最后力氣將信拋上城頭：“張將軍…屠城…有內(nèi)奸…”
守軍驚呼聲中，他看見信上血手印在晨光下刺目驚心。
寒風(fēng)像刀子，刮過驛站的斷壁殘?jiān)?，卷起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腥甜。那是血的味道，新鮮、濃烈，混雜著內(nèi)臟破裂的惡臭，沉甸甸地壓在李狗剩的口鼻上，讓他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燒紅的炭火。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片尸山血骸里趴了多久。身體僵硬得像塊凍透的石頭，只有左肩窩里那支折斷的箭桿，隨著他微弱的心跳，一下一下牽扯著皮肉，帶來尖銳的、幾乎要撕裂靈魂的劇痛。這痛楚是唯一能證明他還活著的東西。
眼皮沉重如鉛，每一次掀開都需要耗盡全身的力氣。視線模糊，充血的世界一片暗紅。他看見身下壓著的是王老驛丞那張熟悉的臉，平日里總是笑瞇瞇數(shù)落他們這些年輕驛卒手腳不利索的老頭兒，此刻雙眼圓睜，渾濁的眼珠凝固著最后一絲驚駭，死死盯著灰蒙蒙的天空。幾根花白的胡子被黏稠的、尚未完全凝固的黑血粘在臉頰上，微微顫動。再旁邊，是半張年輕的臉，那是剛來驛站沒幾天的小順子，剩下的一半，被某種沉重而鋒利的武器砸得稀爛，紅的白的攪成一團(tuán)，糊在殘破的土墻根上。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李狗剩猛地抽搐了一下，牽動了肩膀的傷，劇痛讓他眼前發(fā)黑，差點(diǎn)又暈死過去。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鐵銹般的腥咸，硬生生把那口涌到喉嚨的酸水咽了回去。不能動，更不能吐。清軍的鐵蹄聲似乎還在耳朵里嗡嗡作響，如同地獄里敲響的喪鐘。那些穿著暗藍(lán)色棉甲的野獸，揮舞著沉重的長刀和狼牙棒，像旋風(fēng)一樣刮進(jìn)驛站時，沒有喊殺聲，只有刀刃砍進(jìn)骨頭里的悶響，還有喉嚨被割斷時發(fā)出的、短促而絕望的“嗬嗬”聲。那聲音現(xiàn)在還在他腦子里回蕩，比北風(fēng)的呼嘯更刺耳。
狗剩是個驛卒，最低賤的那種。平日里干的，就是喂馬、鍘草、修補(bǔ)房頂、傳遞那些永遠(yuǎn)也送不完的公文。他見過流寇的兇悍，也遠(yuǎn)遠(yuǎn)望見過官軍的跋扈，但清兵…那是完全不同的東西。他們沉默，冰冷，高效得如同割草的鐮刀，眼睛里沒有憤怒，也沒有興奮，只有一種看待待宰牲畜般的漠然。
驛站毀了，馬匹沒了，同袍們?nèi)懒恕９肥Ｐ睦镆黄兰诺谋鶝?，比這初冬的寒風(fēng)還要冷。他也該死了，和躺在這里的每一個人一樣。肩膀的箭傷火辣辣地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它，提醒他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死在這里，爛在這里，和這些熟悉又陌生的尸體一起，被野狗拖走，被烏鴉啄食，最后化為塵土，誰也不會記得大明有過一個叫李狗剩的驛卒。也許這樣更好，省得在這亂世里掙扎煎熬。
這個放棄的念頭剛一升起，胸口處卻傳來一陣強(qiáng)烈的擠壓感。
不是傷口，是心口下方，緊貼著冰冷的、被血浸透的粗布單衣里面，有個硬邦邦的方塊硌著他。李狗剩渙散的眼神猛地一凝。
信！
他想起來了！就在清軍馬隊(duì)如潮水般涌進(jìn)驛站大門，弓弦崩響如驟雨降臨的前一刻，王老驛丞！那個平日里最怕事的老頭兒，像瘋了一樣撲過來，把他狠狠撞倒在存放文書的土炕后面。老頭兒那張布滿溝壑的臉因?yàn)闃O度的恐懼和某種更強(qiáng)烈的情緒而扭曲變形，渾濁的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死死盯著他。就在狗剩被撞得眼冒金星，還沒明白怎么回事的時候，一個裹著油布、帶著濃重汗味和血腥氣的硬塊，被老驛丞用盡全身力氣塞進(jìn)了他懷里。動作快得如同閃電，又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
“狗?！睢钕氯?！”老驛丞的嘴唇在無聲地翕動，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里硬擠出來的血沫子，“交給…宣府…張老將軍！城破…屠…屠城??！快走…快…”
最后那個“走”字沒來得及出口，一支拇指粗的重箭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精準(zhǔn)無比地貫穿了老驛丞的胸膛。巨大的沖擊力帶著老頭兒枯瘦的身體向后飛起，重重砸在土炕上，發(fā)出沉悶的巨響。他最后的目光，沒有看自己胸前的箭，也沒有看沖進(jìn)來的清兵，而是越過狗剩的頭頂，死死盯著他懷里那硬邦邦的東西，直到眼中的光徹底熄滅。
那目光，像燒紅的烙鐵，瞬間燙穿了狗剩腦中那層求死的灰燼。
屠城！
這兩個字帶著濃稠的血腥氣，狠狠砸在他的天靈蓋上。宣府鎮(zhèn)！他無數(shù)次送過通往那里的文書，知道那是北邊最重要的堡壘之一，城里住著數(shù)不清的軍戶家眷、平民百姓！城破…屠城？清狗要打宣府？這信…是軍情？是關(guān)乎一城人性命的情報？
李狗剩的身體里，一股比箭傷更尖銳、更滾燙的東西猛地竄了起來，瞬間驅(qū)散了四肢百骸的冰冷和麻木。求死的念頭被這股突如其來的火焰燒得灰飛煙滅。
不能死！他不能死在這里！
他像一頭瀕死的野獸，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低吼，用盡全身殘存的力量，一點(diǎn)點(diǎn)，一寸寸，在冰冷黏膩的血泊和尸體縫隙中蠕動。斷箭的桿子刮擦著地面，每一次摩擦都帶來鉆心的劇痛，刺激著他麻木的神經(jīng)。他必須離開這片死地！清軍的哨騎隨時可能回來檢查戰(zhàn)場，補(bǔ)刀或者剝?nèi)?zhàn)利品。被他們發(fā)現(xiàn)，就是萬劫不復(fù)。
左肩的傷口隨著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在汩汩冒血，溫?zé)岬囊后w順著冰冷的身體往下淌。狗剩咬碎了牙關(guān)，額頭上青筋暴起，冷汗混著血水往下淌。他艱難地翻過身，避開身下王老驛丞那死不瞑目的臉。目光掃過身側(cè)，小順子的半張臉依舊對著他，空洞的眼神似乎在無聲地質(zhì)問：你憑什么活？
一股巨大的悲愴和憤怒幾乎將他淹沒，但胸口那硬邦邦的信封，像一顆滾燙的心臟，隔著衣物灼燒著他的皮膚，也灼燒著他的意志。
“活下去…送信…一城人…”老驛丞最后無聲的吶喊在他耳邊轟鳴。
他看到了！就在小順子那只還算完好的手邊，躺著半塊被踩得稀爛的、黑乎乎的麩皮餅子。這是驛站的口糧，粗糲得能劃破喉嚨。狗剩的眼睛瞬間亮了，像餓極了的狼。他伸出顫抖的、沾滿血污和泥濘的手，不顧一切地抓向那團(tuán)黑乎乎的東西，手指摳進(jìn)冰冷的泥土和餅渣里，用力過猛，指甲都翻裂了也毫無知覺。他一把將沾著泥土、混著血沫的餅渣塞進(jìn)嘴里，用盡力氣咀嚼，粗糙的麩皮和砂礫摩擦著牙齦和舌頭，帶來一陣刺痛和濃重的土腥味、血腥味。他強(qiáng)迫自己往下咽，干涸的喉嚨被刮得生疼，噎得他直翻白眼，但他不管不顧，像一頭最原始的野獸，只為獲取活下去的能量。
幾口冰涼的、帶著濃重鐵銹味的血水被他從身下的泥濘里捧起，囫圇吞下，暫時壓下了喉嚨里的火燒火燎。
食物和水，哪怕是最骯臟的，也給了他一絲力氣。狗剩掙扎著，用那只沒受傷的右手和兩條腿，一點(diǎn)點(diǎn)蹭著冰冷的尸體和破碎的磚石，朝著驛站那堵塌了大半的后墻挪去。每一次挪動，都留下一條暗紅的血痕。斷墻外，是更加荒涼、更加無情的莽莽群山和枯黃的野地，寒風(fēng)毫無遮攔地刮過來，吹得他渾身一哆嗦。
他艱難地爬過斷墻的缺口，冰冷的碎石硌著他的身體。他回頭最后望了一眼那片人間地獄般的驛站。濃煙還在裊裊升起，盤旋在死寂的上空。同袍們的尸體橫七豎八，凝固著最后的姿態(tài)。王老驛丞那具被重箭釘在土炕上的佝僂身影，在殘陽如血的背景下，像一尊沉默而悲愴的雕像。
“此信關(guān)乎一城百姓存亡！”老驛丞無聲的吶喊和那凝固的目光，再次狠狠撞在李狗剩的心上。他猛地扭回頭，不再看那片死地，將身體里最后一點(diǎn)力氣榨出來，手腳并用地朝著驛站后面那片長滿枯黃蒿草和低矮灌木的野地爬去。他要鉆進(jìn)那片荒涼里，把自己藏起來，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活下去！把信送到！這成了支撐他爬行的唯一信念，比那支插在肩膀上的箭還要尖銳地釘在他的靈魂深處?；囊霸谒媲罢归_，像一張巨獸的口，深不見底，冰冷無情。他拖著一條幾乎被劇痛和失血廢掉的左臂，一頭扎了進(jìn)去，身影很快被枯黃的草叢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