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北平城的天，灰得如同浸透了陳年的老墨汁，沉甸甸地壓在頭頂?？諝饫锔又堝X焚燒后的焦糊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地下深處的陰濕土腥氣?；卑伯斾伳莾缮群裰氐暮谄崮鹃T虛掩著，只留一道窄縫，透出里頭昏暗的光，像一只半開半闔、窺視著不祥之日的眼睛。
我，沈槐安，就坐在這只“眼睛”后面。柜臺高且深，包著厚厚的黃銅角，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一層夏布長衫滲進來。指腹下的算盤珠子是溫潤的骨白色，撥動時發(fā)出清脆又單調的聲響，一下，又一下，在這過分安靜的午后，空洞地回蕩。檀香燃著，細細一縷青煙，筆直地向上，在凝滯的空氣里掙扎著攀升，然后無聲無息地散開，留下滿室沉郁的苦澀。
父親沈云柏的名字，連同他那張嚴肅得近乎刻板的臉，已經(jīng)在這間當鋪里、在這座城市里，消失了整整十年。十年前那個風雨飄搖的秋夜，一封電報撕碎了所有平靜——“令尊所隨考古隊于西北戈壁遭遇沙暴，全員罹難，尸骨無存”。十年來，我像守護一座孤墳一樣守著這間祖?zhèn)鞯漠斾?，將那些沾滿塵灰、來歷不明、甚至帶著血腥氣的物件一件件收進來，又一件件打發(fā)出去。日子如同門外青石板上被雨水沖刷了無數(shù)遍的痕跡，模糊而寡淡，只剩下柜臺上日復一日的算盤聲，敲打著沒有盡頭的時光。
賬房先生老胡佝僂著背，坐在角落一張吱呀作響的藤椅上，鼻梁上架著用細麻繩纏了又纏的老花鏡，正就著窗外那點吝嗇的天光，費力地翻著一本泛黃的舊賬冊。他枯瘦的手指捻著書頁，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偶爾夾雜著幾聲低微的咳嗽，像是從一口干涸的深井里費力抽上來的氣。
“吱呀——”
虛掩的門被推開一道更大的縫隙。沒有風，只有一股更濃烈的紙灰和土腥氣混合著涌進來，嗆得人喉頭發(fā)緊。
一個身影堵在了門口。來人裹在一件灰撲撲、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的寬大舊棉袍里，風帽拉得很低，帽檐的陰影完全遮住了臉，只露出一個尖削的下巴，皮膚是那種常年不見陽光的慘白。他像一尊剛從泥地里挖出來的、沉默的俑，悄無聲息地立在那里，隔絕了門外灰暗的天光。
他沒有走向高高的柜臺，也沒有開口詢問。那只從破舊袍袖里伸出來的手，同樣慘白，骨節(jié)嶙峋，指甲縫里嵌著深色的泥垢。這只手，穩(wěn)穩(wěn)地托著一個深紫色的物件。
我的目光凝固在那物件上。一只小小的紫檀木匣子。質地極好，油潤深沉，細密如牛毛般的金絲紋路在幽暗的光線下隱隱流動，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古意和貴重。然而，這華貴的匣子邊緣，卻沾著幾抹暗紅的、已然干涸的污漬，像極了凝固的陳舊血跡。那抹暗紅，刺目地烙進眼底。
那只手將匣子輕輕放在冰冷的柜臺上。紫檀匣與堅硬的黃銅臺面相觸，發(fā)出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嗒”的一聲。如同一聲叩問，敲在死寂的空氣里，也敲在我的心上。
那人依舊沉默，放下匣子后，便立刻收回了手，重新縮回那件破舊的灰袍里。他甚至沒有抬頭看我一眼，仿佛只是完成了一個簡單的投遞任務。緊接著，他猛地轉身，動作僵硬卻奇快無比，像被什么無形的東西追趕著，灰撲撲的身影瞬間沒入門外的灰色天光里，消失得無影無蹤。門軸發(fā)出短促刺耳的呻吟，又緩緩合攏，只留下那道縫隙，以及柜臺上那只突兀的、沾著暗紅污跡的紫檀小匣。
當鋪里重歸死寂。老胡捻動賬冊的手指不知何時停了下來，那微弱的沙沙聲消失了。他渾濁的老眼從鏡片上方抬起，直勾勾地盯著那只匣子，布滿皺紋的臉頰微微抽搐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含糊的咕噥。檀香的氣息似乎更濃重了，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我伸出手。指尖觸到紫檀木那特有的、溫潤中帶著涼意的光滑表面。那幾抹暗紅的污漬，在近看下，顏色更深，更粘稠，帶著一種不祥的質感。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指尖，蛇一般倏地竄上手臂，激得我后頸的寒毛瞬間倒豎。
匣蓋沒有鎖，輕輕一撥就開了。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陳舊泥土腥味和某種奇特甜香的氣息，猛地逸散出來，瞬間蓋過了檀香的味道。那氣味鉆進鼻腔，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黏膩感。
匣子里的黑絲絨襯墊上，靜靜地躺著一只玉蟬。
通體瑩白，質地溫潤如羊脂，卻在燈下透出一種詭異的、仿佛有生命般的質感。最令人心悸的，是那白玉深處，絲絲縷縷蜿蜒著、纏繞著的暗紅色血絲！它們并非靜止，仿佛在玉髓內(nèi)部緩慢地流淌、搏動，如同某種沉睡生物纖細而扭曲的血管脈絡。玉蟬的形態(tài)極其寫實，薄如蟬翼的邊緣鋒利得似乎能割破空氣，圓睜的復眼空洞地望著上方，透著一股非人的冰冷和怨毒。
指尖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輕輕碰觸到那冰冷的玉身。
冰涼！
不是尋常玉石的溫涼，而是一種深入骨髓、仿佛來自九幽之下的陰寒！這股寒氣瞬間攫住了我的手指，并沿著手臂急速蔓延，幾乎要凍結血液。就在這極致的冰冷中，指腹下似乎又極其微弱地傳來一絲……搏動？極其細微，極其短暫，像幻覺，又像垂死蟲豸的最后一下痙攣。
“嘶……”我倒抽一口冷氣，猛地縮回手。指尖殘留的寒意和那絲詭異的搏動感揮之不去。
“少東家……”角落里，老胡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砂紙摩擦著朽木。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放下了賬冊，佝僂著背，僵硬地站在藤椅旁，一雙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匣子里的玉蟬，臉上是見了鬼似的慘白，“這……這東西……邪性！太邪性了！”
他枯瘦的手指神經(jīng)質地絞著自己洗得發(fā)白的衣角，嘴唇哆嗦著，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蟬……要出土了……少東家，快……快逃吧！”
“蟬要出土？”我的心猛地一沉，這四個字像冰冷的錐子，狠狠扎進意識深處。父親的死訊傳來時，混亂的遺物中似乎也夾著一張模糊不清的字條，上面潦草地寫著幾個字，其中一個……好像就是“蟬”？塵封的碎片驟然被這帶著不祥讖語的話撬動，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和眩暈。
“老胡，你說清楚！”我猛地轉頭看向他，聲音不自覺地拔高。
老胡的身體劇烈地抖了一下，像是被我的聲音驚嚇到。他布滿老年斑的臉頰劇烈地抽搐著，渾濁的眼珠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驚懼，目光卻死死黏在那只血玉蟬上，仿佛那是什么擇人而噬的妖魔。他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最終卻只是更用力地搖頭，枯瘦的手指幾乎要將衣角絞碎，嘴里反復地、含混不清地念叨著：“不能留……不能留啊……災星……要出事了……” 恐懼像一層無形的冰殼，將他徹底凍結在原地，無法說出更多。
我看著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這玉蟬，這詭異的讖語，絕非偶然！我猛地合上紫檀匣蓋，將那抹刺目的血絲和冰冷的玉蟬隔絕開來。匣蓋關閉的輕微“咔噠”聲，在死寂的當鋪里顯得格外刺耳。
“看好鋪子！”我丟下這句話，一把抓起那冰冷的紫檀匣，指尖的寒氣似乎要滲進骨頭縫里。轉身沖向門口，猛地拉開那兩扇沉重的黑漆木門。
門外的灰暗天光裹挾著更濃的紙灰和土腥氣撲面而來，幾乎讓人窒息。我抱著匣子，一頭扎進北平城七月半這鉛灰色的、鬼氣森森的午后街道。腳步快得幾乎要跑起來，心臟在胸腔里沉重而混亂地撞擊著肋骨。
去問誰？誰能知道這東西的來歷？誰能解開老胡那沒頭沒尾的恐懼？
一個名字毫無征兆地撞進腦?！马槻铇堑年惱习?，陳茂源！父親生前為數(shù)不多、交情還算深厚的故友之一，也是北平城里出了名的消息靈通、見多識廣的老行尊。父親最后一次離家前，似乎還和他喝過茶……或許，他能認得這東西？
念頭一起，腳步便下意識地朝著德順茶樓的方向疾走。青石板路在腳下延伸，濕漉漉的，反射著天光幽暗的倒影。街邊墻角，一堆堆尚未燃盡的紙錢灰燼被風吹得打著旋兒飄起，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灰色的蝶，在行人稀疏的街巷間無聲地飛舞。偶爾路過的人，也都行色匆匆，面色凝重，在這鬼節(jié)的日子里，彼此間連目光都吝于交換，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心照不宣的壓抑和避諱。
轉過一個街角，德順茶樓那熟悉的二層飛檐已經(jīng)隱約在望。然而，一種異樣的感覺卻猛地攫住了我。
茶樓門口，竟圍著一圈人！竊竊私語聲嗡嗡地傳來，像一群被驚擾的蜂。人們伸長了脖子，臉上交織著驚疑、恐懼和一種病態(tài)的好奇，目光都投向茶樓緊閉的大門。
我的心臟驟然縮緊，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幾乎是沖到了人群邊緣。
“怎么回事？”我抓住一個相熟的街坊，聲音有些發(fā)緊。
那人回過頭，臉上還帶著未褪的驚恐，壓低了聲音：“沈掌柜？唉呀！出大事了！陳老板……陳老板他……沒了！”
“沒了？”我腦子里嗡的一聲，仿佛被重錘擊中。
“是??！就剛才！就在他自個兒的雅間里！”街坊的聲音帶著顫，“聽跑堂的小順子說，陳老板正喝著茶，突然就……就直挺挺地栽倒下去！臉……臉都青了！眼珠子瞪得溜圓，好像……好像看見了啥嚇死人的東西！那模樣……哎喲，別提多瘆人了！”他心有余悸地拍著胸口。
人群突然一陣騷動，幾個穿著黑色制服的警察推開圍觀的人，面色冷硬地走了出來。為首的一個，身形高大，帽檐壓得很低，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人群時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壓。他身后跟著兩個警員，合力抬著一副蒙著白布的擔架。白布下，勾勒出一個僵硬的人形輪廓。
我的心跳幾乎停止，眼睛死死盯住擔架抬出的方向。
就在這時，一陣穿堂風猛地從茶樓大門里灌出，卷起擔架上那白布的一角。白布被風掀起一個瞬間的縫隙！
縫隙之下，露出了陳老板一只僵硬的手。那只枯瘦的手扭曲成一個極其痛苦的角度，五指死死地摳著擔架的邊緣，指甲縫里全是黑紅色的泥土和……凝固的血跡！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那深色的綢布褲腿上，靠近腳踝的地方，赫然沾著一大片濕漉漉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紅色泥漿！那泥漿的顏色和氣味……竟和紫檀匣邊緣沾染的污漬如此相似！
風停，白布落下，蓋住了那只可怕的手和那片污漬。
擔架被迅速抬上了停在街邊的警車。為首的高大警官冷冷地環(huán)視了一圈鴉雀無聲的人群，目光如刀鋒般銳利，最后竟似有意無意地在我臉上停留了那么一瞬。那眼神里沒有任何溫度，只有一種審視和探究的意味，看得我脊背發(fā)涼。
“都散了！散了！別妨礙公務！”他低沉地喝了一聲，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人群在他的目光和喝令下，如同被驚散的鳥雀，紛紛后退，低聲議論著，卻不敢再圍攏。
警車噴出一股黑煙，載著陳老板的尸身和那令人窒息的疑云，迅速駛離了街口。留下空蕩蕩的茶樓門口，和一群驚魂未定、交頭接耳的看客。
我僵立在原地，懷里的紫檀匣子仿佛變成了燒紅的烙鐵，燙得我胸口發(fā)痛，那冰冷的寒意卻又直透骨髓。老胡那帶著哭腔的警告，血玉蟬詭異的血絲，陳老板暴斃時青紫的臉和摳爛泥土的手，褲腳那片暗紅的泥漿……還有那警官最后冰冷的一瞥……所有的碎片在腦中瘋狂旋轉、碰撞，發(fā)出尖銳的嗡鳴。
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鐵箍，死死勒住了心臟。
陳老板死了。在我?guī)е@只沾著同樣污跡的血玉蟬來找他的路上，他死了，死狀離奇恐怖。
這東西……真的是災星！
我抱著匣子，失魂落魄地返回槐安當鋪。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虛浮無力。推開那兩扇沉重的黑漆木門，鋪子里那股熟悉的、混合著陳舊木頭、灰塵和檀香的氣息撲面而來，此刻卻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
老胡還保持著之前的姿勢，佝僂著背，僵硬地站在藤椅旁。他聽到門響，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渾濁眼睛驚恐地望向我，又迅速落在我懷里緊抱的紫檀匣子上。他的嘴唇哆嗦得更厲害了，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仿佛下一秒就要背過氣去。
“德順茶樓……陳老板……沒了。”我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礫摩擦。
老胡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藤椅的扶手才勉強站穩(wěn)。他眼中的恐懼瞬間達到了頂點，化為一片徹底的絕望。他看著我，又看看匣子，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極其緩慢地、沉重地搖了搖頭，那動作里充滿了無力回天的悲涼。他拖著沉重的腳步，像一具被抽掉了魂的木偶，慢慢挪回了角落的藤椅里，蜷縮起來，雙手抱住了頭，肩膀微微地、無聲地聳動著。
我將那冰冷的紫檀匣子重新鎖進柜臺最深處一個隱秘的暗格里。指尖殘留的寒意和那股詭異的搏動感，連同陳老板褲腳那片暗紅的泥漿，在腦海里反復閃現(xiàn)，揮之不去。鋪子里靜得可怕，只有老胡壓抑的、幾不可聞的抽噎聲，像秋蟲垂死的哀鳴。
不安如同濃稠的墨汁，在死寂的當鋪里無聲地蔓延、沉淀。
這一夜，注定無眠。
時間如同凝滯的鉛塊，沉重而緩慢地向前爬行。三天，在極度的忐忑和壓抑中過去了。槐安當鋪依舊開門做著營生，只是氣氛比以往更加沉悶。老胡變得更加沉默寡言，眼神總是躲躲閃閃，動作也透著股遲滯的驚惶。那只鎖在暗格里的紫檀匣子，像一塊巨大的、無形的冰，沉沉地壓在我的心頭，也壓在整個當鋪的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