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用袖子擦去玻璃上的灰垢,指節(jié)撞在窗框時發(fā)出空洞的悶響。
教學(xué)樓三樓的化學(xué)實驗室里,整齊排列的試劑瓶在月光下泛著幽藍的冷光,
瓶身標(biāo)簽大多已經(jīng)霉變,隱約能辨認(rèn)出 "硝酸銀"" 硫酸銅 "的字樣。
最頂層那排棕色試劑瓶歪歪斜斜地擠在一起,像是被人慌亂中碰過,
其中一瓶的瓶口還掛著半凝固的白色結(jié)晶,在風(fēng)里輕輕顫動。窗臺上積著的灰塵里,
有串模糊的腳印,
的磨損痕跡和李默腳上那雙限量版運動鞋一模一樣 —— 那是他用攢了半年的零花錢買的,
去年生日時李然還笑他" 把球鞋當(dāng)祖宗供著 "。"快點,阿哲。
" 身后傳來李默不耐煩的催促,他的手電筒光束在走廊里神經(jīng)質(zhì)般跳動,
掃過墻上斑駁的標(biāo)語 ——"團結(jié)奮進" 四個字被雨水泡得發(fā)脹,
"奮" 字的捺筆垂落下來,像道凝固的血痕。"保安巡邏到后門至少還要四十分鐘,
但老張那只狼狗鼻子靈得很。上周三他就追著只野狗繞著圍墻跑了三圈,
最后叼回來半只破球鞋。" 他的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想起他小時候被鄰居家的狗咬傷過小腿,至今還有圈月牙形的疤痕,每次陰雨天都會發(fā)癢。
我推了推眼鏡,金屬邊框在鼻梁上硌出紅痕。上周體檢時校醫(yī)說我的視力又降了五十度,
父親得知后把我的競賽獎杯摔在地上,陶瓷碎片嵌進掌心的傷口,
現(xiàn)在摸起來還能感覺到細(xì)小的凸起。那天晚上我跪在書房整理碎片,
父親坐在對面的皮椅上抽完了整整一包煙,煙灰落在他锃亮的鱷魚皮皮鞋上,他說:"陳哲,
你要是拿不到保送名額,就等著去復(fù)讀班報道吧。" 玻璃另一面,
標(biāo)本瓶里浸泡的青蛙尸體像片皺巴巴的枯葉,四肢蜷曲成詭異的角度,隨著穿堂風(fēng)輕輕搖晃。
這是市立三中廢棄的第三年,走廊地磚縫隙里的雜草已經(jīng)長到能沒過腳踝,
去年暴雨沖垮了西墻,墻角滋生的蘑菇在黑暗中散發(fā)著磷火般的微光,據(jù)說那種蘑菇有毒,
碰一下就會讓人頭暈?zāi)垦?。我忽然想起初二那年,李然在生物課上偷偷告訴我,
這種毒蘑菇的孢子落在皮膚上會留下淡紫色的印記,像被幽靈吻過的痕跡。
"你確定要找的東西在這兒?" 我的聲音撞在墻壁上,碎成細(xì)小的回聲。三個月前,
李默的哥哥李然在這棟樓里失蹤,警方搜索了整整兩周,
最后只在樓梯間找到一枚生銹的?;铡N矣浀媚翘炖钅诰肿呃壤锓磸?fù)摩挲那枚?;眨?/p>
指腹把銹跡蹭成暗紅色,像抹不開的血。他當(dāng)時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藍襯衫,袖口磨出了毛邊,
那是李然給他買的十八歲生日禮物。李然送禮物時說:"等你考上大學(xué),就給你換件新的,
領(lǐng)尖要帶金屬扣的那種。"李默突然關(guān)掉手電,黑暗瞬間將我們吞沒。
我聽見他摸索打火機的聲音,橘紅色火苗舔舐著空氣,
照亮他嘴角詭異的笑紋:"你還記得高二那年,我們在生物教室解剖兔子嗎?
"打火機的光暈里,他的瞳孔縮成兩點星火。我的后背一陣發(fā)涼,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那個雨天的午后,生物老師臨時有事離開,李默偷偷從書包里掏出半瓶二鍋頭,
擰開標(biāo)本瓶的橡膠塞往里倒。福爾馬林混著酒精的氣味嗆得人睜不開眼,
他說要給這只兔子 "做個全麻手術(shù)"。就在這時,
李然推開了門 —— 作為學(xué)生會主席來檢查衛(wèi)生,他的白襯衫領(lǐng)口別著銀質(zhì)徽章,
在陰雨天里閃著冷光。我至今記得李然當(dāng)時的表情,他握著門把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
喉結(jié)滾動了兩下才說:"李默,跟我出來。" 后來李默告訴我,
那天李然把他拽到走廊盡頭,一拳打在他臉上,這是從小到大哥哥第一次動手打他,
"他的拳頭帶著福爾馬林的味道," 李默摸著顴骨說,"像在解剖我的良心。
""當(dāng)時李然手里拿著的不是衛(wèi)生檢查表。" 火苗突然湊近我的臉,
李默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鋸齒狀的陰影,"是份舉報信的復(fù)印件,
舉報高三(2)班班主任王志強私下開補課班。信紙邊緣有個咖啡漬,
和教導(dǎo)主任辦公室咖啡機滴出來的形狀一模一樣。" 他忽然壓低聲音,
"上周我去主任家修電腦,在垃圾桶里看到了同樣的咖啡漬,旁邊還有張揉爛的收條,
寫著 ' 今收到陳總贊助款五萬元 '。"打火機 "咔嗒" 熄滅。
走廊盡頭傳來重物拖拽的聲響,地板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像有什么東西正從樓梯口緩慢移動過來。我想起上周在檔案室看到的舊報紙,
2019 年 6 月 15 日的社會版刊登著王志強猝死的消息,
標(biāo)題用加粗的黑體字寫著 "師德楷模突發(fā)心臟病",配著他領(lǐng)受優(yōu)秀教師獎狀時的照片,
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報紙角落還有條不起眼的簡訊,說三中實驗室丟失了一把解剖刀,
警方懷疑是學(xué)生惡作劇。我記得那天李然把這張報紙折成小船,
放在操場積水里讓它漂向遠(yuǎn)方,他說:"有些垃圾就該順著水漂走。""其實那天,
" 李默的聲音突然貼在我耳邊,帶著薄荷煙的清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李然不是來查衛(wèi)生的。他在天臺看見我們往標(biāo)本瓶里倒酒,特意繞過來的。
"手電光束猛地掃向天花板,蛛網(wǎng)覆蓋的電扇還保持著旋轉(zhuǎn)的姿態(tài),
扇葉上掛著片褪色的校服碎片。
我突然想起警方報告里的細(xì)節(jié):李然最后出現(xiàn)在監(jiān)控里的畫面,
正是走進這扇化學(xué)實驗室的門,他當(dāng)時手里攥著個牛皮筆記本,步履匆匆,
左肩的書包帶斜斜滑落 —— 那是他緊張時的習(xí)慣性動作,高二運動會跑三千米時,
他就是這樣攥著接力棒沖進終點線的。
后來李然說那天他腦子里全是 "不能讓陳哲輸" 的念頭,
因為我是他們班唯一能和(2)班尖子生抗衡的選手。他說這話時正在給我貼創(chuàng)可貼,
運動會摔倒時蹭破的膝蓋還在滲血,他的指尖比酒精棉還要涼。"他在調(diào)查補課費的事。
" 我的指尖觸到門把時,金屬表面的銹跡沾在皮膚上,像層干涸的血痂。
去年教育局收到匿名舉報,說三中高三老師私下組織收費補課,每小時兩百塊,
一個學(xué)期下來能攢夠城郊一套房的首付。舉報人署名被涂抹成墨團,
但李然的字跡我認(rèn)得 —— 那個向右傾斜的問號,像把折斷的箭頭。
我曾在他幫我修改的作文本上見過無數(shù)次,他總說我的比喻太晦澀,
像 "把阿司匹林泡進福爾馬林"。有次我在作文里寫 "父親的期望像塊浸了水的海綿,
壓得人喘不過氣",他在旁邊畫了個笑臉,說 "阿哲,你該多看看陽光"。后來我才知道,
那天他把這篇作文偷偷塞進了心理咨詢室的信箱,署名是 "需要陽光的人"。
實驗室的操作臺積著寸厚的灰,燒杯里的液體早已蒸發(fā),留下圈褐色的污漬。
我用指尖沿著污漬邊緣劃動,突然觸到個堅硬的東西 —— 是枚硬幣,
背面的菊花圖案被腐蝕得模糊不清。翻面時發(fā)現(xiàn)是 2018 年的硬幣,
那年冬天我們?nèi)齻€在操場打雪仗,李然口袋里的硬幣掉進雪堆,我們扒了半小時積雪才找到。
當(dāng)時李然把硬幣塞進我手里說 "撿到錢要交給警察叔叔",結(jié)果轉(zhuǎn)身就買了三串糖葫蘆,
酸得我們直跺腳。李默蹲在角落翻找著什么,他的運動服后背沾著片深綠的苔蘚,
那是從教學(xué)樓西墻蹭來的。上周我跟蹤他時親眼看見,他蹲在坍塌的墻根下,
手里握著把工兵鏟,泥土里混著些白色的骨殖,被月光照得像碎掉的牙齒。
當(dāng)時他嘴里哼著《晴天》,那是李然最喜歡的歌,去年元旦晚會,李然抱著吉他唱這首歌時,
臺下女生的尖叫聲差點掀翻屋頂。"找到了。" 他舉起個鐵盒,
鎖扣上的銅綠在光線下閃著金屬的冷光。我注意到他手腕上的護腕換了新的,
遮住了上周打架留下的淤青 —— 那天放學(xué),
我看見他把舉報信的復(fù)印件塞進教導(dǎo)主任辦公室的門縫,
轉(zhuǎn)身就被幾個高三體育生堵在巷子里。帶頭的是王志強的侄子王磊,
他踩著李默的臉說 "我叔心臟病就是被你們這些小兔崽子氣出來的",
皮鞋跟在李默額角留下道月牙形的傷疤。后來李默告訴我,他那天其實是想把證據(jù)交給校長,
卻沒想到教導(dǎo)主任和王志強是一伙的。"他們的對話被我錄下來了,
" 李默晃了晃口袋里的錄音筆,"藏在生物教室的骨骼模型里。"鐵盒打開的瞬間,
一股刺鼻的氣味涌出來,像是混合了碘酒和腐爛的柑橘。里面沒有筆記本,
只有疊泛黃的試卷,最上面那張的姓名欄寫著 "陳哲",紅色批注觸目驚心:"抄襲作弊,
取消期中成績"。我的呼吸驟然停滯。高二那場期中考試,我確實抄了同桌的答案,
但給我遞紙條的人是李默。他當(dāng)時笑著把揉成團的草稿紙塞給我,
指腹蹭過我的掌心:"阿哲,你要是考砸了,叔叔又該拿藤條抽你了。" 那天父親出差,
我在電話里聽見他跟助理說 "這孩子要是考不上清北,我這輩子的臉都被丟盡了"。
后來我才知道,李默早就知道監(jiān)考老師是王志強的親戚,
那場考試從一開始就是針對我的陷阱。李然得知我被取消成績后,在操場跑了整整十圈,
汗水浸透的校服能擰出水來,他說:"阿哲,我們再考一次,憑真本事贏。
"走廊里的拖拽聲越來越近,帶著潮濕的泥土腥氣。李默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掌心滾燙,
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還記得實驗室窗外那棵玉蘭樹嗎?去年開花的時候,
李然在樹下埋了樣?xùn)|西。"我猛地甩開他的手,手電光掃過窗臺,那里有道新鮮的劃痕,
形狀像把折斷的解剖刀。上周我在西墻挖出的不是別的,正是李然的校牌,
塑料封皮裂成蛛網(wǎng),里面夾著的一寸照片上,他穿著藍白校服,
嘴角揚起的弧度和李默如出一轍。校牌邊緣沾著的不是泥土,而是半干涸的暗紅血跡,
法醫(yī)后來鑒定說那屬于 AB 型血 —— 李然的血型是 O 型。這讓我想起去年校慶,
李然為了幫我搶回被王磊搶走的競賽證書,手臂被碎玻璃劃開的傷口,
當(dāng)時流的血也是這樣鮮艷的紅。他把證書塞進我懷里時,
血滴在燙金的 "一等獎" 三個字上,像朵綻開的紅梅。"是你推的他,對不對?
" 我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那天在天臺,你們爭執(zhí)的根本不是補課費,
而是你偷改試卷分?jǐn)?shù)的事。"李默突然笑出聲,笑聲在空曠的實驗室里回蕩,
驚飛了屋頂棲息的蝙蝠。它們撲棱棱的翅膀掃過頭頂,留下帶腥氣的風(fēng)。
他緩緩從口袋里掏出樣?xùn)|西,月光下,
那枚解剖刀的刀刃閃著寒光 —— 正是生物教室失蹤的那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