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底斬斷與過去聯(lián)系的瞬間,人是有一種近乎虛脫的輕飄感的。
那份壓在心口、堵在喉間、沉重得幾乎無法呼吸的“包袱”驟然卸下,
取而代之的是一陣讓人心悸的茫然和空虛,仿佛突然踩空了臺階,失重感令人輕微眩暈。
我坐在空蕩蕩的新公寓硬床墊上,身下墊著一張剛從超市買來的廉價床笠。
窗簾還沒來得及裝,深秋傍晚灰色的冷光毫無遮擋地灑滿整個房間,
空氣里漂浮著新裝修材料特有的、干燥又帶點微刺的氣味。
手機屏幕的光亮在一片昏暗中刺眼地跳動著。是沈聽藍。電話鈴聲持續(xù)不懈地響著,
一個掛斷,下一個立刻接踵而至。屏幕上的名字執(zhí)拗地閃動著,像某種不肯罷休的召喚。
我沒有關機。也沒有立刻切斷。鈴聲在空曠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刺耳,一遍又一遍,
固執(zhí)地重復著同樣的旋律。我看著屏幕上的名字亮起、暗下、再亮起……足足響了二十多遍。
最終,屏幕徹底暗了下去,歸于沉寂。幾秒后,嗡嗡的震動聲取代了鈴聲。
微信的消息提示聲像密集的鼓點,叮咚叮咚響個不停,連綿不絕。
信息一條接一條地迅速跳出、堆疊:【陸野!你到底在哪里?!給我回話!
】 【一聲不響就走,鑰匙扔地上算怎么回事?你幼稚不幼稚?!
】 【有什么問題不能好好說?非要這樣?王亦深都勸我算了,說你大概是一時沖動!
】 【你別太過分了!趕緊滾回來!】 【你聽見沒有?家里東西你都不要了?你的畫呢?!
你的電腦桌呢?!我懶得管!】 【……接電話!!!我知道你看見了!別裝死!
】 【王亦深說他理解你,男人都好面子。就為一塊手表的事,值得你鬧到這個地步?
我道歉行不行?】 【說話!】字字句句,力透屏幕。指責像投石,帶著她的憤怒和不理解,
砸進這片剛剛平靜下來的空間。甚至還能看到王亦深的名字夾雜其中,
以一種“善解人意”的姿態(tài),
像水蛭一樣吸附在她的每一句質問和自以為是的“寬宏大量”上。他還“勸她算了”?
他還“理解我好面子”?多完美的表演!多讓人作嘔的惺惺作態(tài)!
那股被強行壓抑下去的灰燼再次涌動,不過不再是灼燒的痛,而是冰冷粘稠的泥沼。
我沒有點開看任何一條信息的詳情。指尖停頓在屏幕上,在那個熟悉的頭像上懸空了一秒。
然后,向下滑動,精準地找到那個按鈕——【加入黑名單】。手指沒有停頓,毫不猶豫地,
摁了下去。操作完成。幾乎在屏幕操作成功的瞬間,手機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
又像是某種頑強的聯(lián)系被物理切斷后終于放棄抵抗,嗡嗡的震動和惱人的提示音徹底停止了。
世界終于徹底安靜下來。房間里只剩下窗外城市車流經過的、遙遠而模糊的嗡鳴,
像來自另一個維度的背景音。那股盤踞在胸腔多日的沉重窒悶感,隨著這絕對的安靜,
似乎被抽走了一點點。我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夜幕正在降臨,遠處的霓虹開始閃爍,
勾勒出冰冷生硬的城市輪廓。晚風吹過空曠的房間,帶著一絲涼意。新的公寓不大,也很空。
除了房東留下的基本家具,只有那個剛被抱過來的箱子。但這份空,
卻意外地給了人喘息的空間。身體里那片剛剛被掀翻、被清理出來的廢墟上,
一種叫做“輕松”的東西,開始試探著,極緩慢地扎根。
日子被一種全新的、粗糙卻真實的節(jié)奏填充起來。沒了每天為另一個人的焦慮提心吊膽,
沒了無數個猜忌的夜晚,時間像一條流淌得無聲卻平緩的河流。白天,
投入一個全新的、極具挑戰(zhàn)性的項目。團隊里的人都是精干的螺絲釘,溝通直接而高效,
沒有黏膩的感情牽扯,目標是唯一的方向。加班到深夜反而成了常態(tài)。關掉電腦離開寫字樓,
城市早已燈火璀璨,拖著疲憊但帶著一絲工作被完成的滿足感坐上地鐵,
在車廂規(guī)律的低頻晃動里,反而更容易入睡。偶爾會在便利店買個加熱的三明治當夜宵。
胃不再規(guī)律,但心前所未有地平靜。
周末不再需要應對“去哪兒、吃什么”那套令人心力交瘁的單選題。
公寓樓下那條種滿了梧桐樹的老街成了我最常散步的地方。落葉鋪滿了人行道,
踩上去是干燥細碎的聲響。街角開了十幾年的那家舊書店,老板是個花白頭發(fā)的老爺子,
說話慢悠悠的,書卷氣很濃。我會在那里消磨一整個下午,翻翻舊書,什么都不買也沒關系。
空氣里有舊紙張?zhí)赜械?、讓人安心的霉味和油墨香。手機里,
屬于過去那個世界的所有通信方式被永久地切斷。新的號碼,
除了公司和幾個必要的物業(yè)聯(lián)系,只有幾個交情不深但足夠專業(yè)的新同事。
通訊錄干凈得能反光。生活變得極其純粹:工作,解決基本生存需求,睡覺。
像一臺重新格式化過的機器,指令清晰而單調。那份最初的空虛感,
漸漸被一種近乎空白卻無比安寧的狀態(tài)取代。世界安靜得讓人心定。偶爾夜深人靜,
獨自坐在還沒添置電視的客廳地板上,看著窗外夜色下流動的光河,我會點一支煙。
尼古丁的味道在寂靜中彌漫開來。心里早已沒了波瀾,那片被反復灼燒過的地方,
早已寸草不生,只剩下一片無悲無喜、沉寂如終年凍土的荒原。挺好。
時間無聲地滑入十二月中旬。午休時間剛結束,辦公室里彌漫著咖啡和快餐混雜的氣味,
空氣里殘余著一點午餐盒的油膩感。我剛從茶水間沖了杯速溶咖啡出來,
想醒醒神應付下午的技術方案評審會。走廊的感應門“?!币宦暬_。幾乎是同時,
一個身影猛地從門外沖了進來,腳步踉蹌又急促,像是被后面什么東西追趕著。
我下意識地朝旁邊側讓了一下,避免直接相撞。那人收勢不住,往前沖了幾步才勉強停下,
轉過身。是沈聽藍。我端著杯子的手頓在半空,滾燙的褐色液體在紙杯口輕微晃動,
幾乎濺出邊緣。隔著一個多月的時光和冰冷無情的黑名單,再次看到她,感覺有些不真實。
她瘦了很多。那張曾經被精心保養(yǎng)、光鮮亮麗的臉頰深深陷了下去,
皮膚透著一種不健康的青灰色,眼瞼浮腫得厲害,像兩顆不堪重負的熟透桃子。
濃重的黑眼圈像化不開的墨跡,印在眼底。精心打理的長發(fā)枯黃而凌亂,
幾縷發(fā)絲狼狽地粘在汗?jié)竦念~角和臉頰上。
身上那件曾經是我買給她的、價值不菲的米色羊絨大衣,此刻皺得不成樣子,
肩頭似乎還蹭了灰。她死死地盯著我,眼睛里布滿了猩紅的血絲,
眼神里是一種溺水者看見救命稻草般的絕望、驚恐以及某種混雜著崩潰的急切。
在她出現(xiàn)在我視線里的瞬間,那份被我強行用時間塵封的死寂荒原,
似乎被一陣裹挾著硫磺味的狂風猛地吹過。灰燼被卷起,
露出了底下丑陋猙獰的傷疤——那些被謊言、背叛、漠視留下的深刻溝壑。
心臟像被一只冰冷扭曲的鬼爪狠狠攥了一下,沒有帶來預想中劇烈的痛苦,
只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帶著鐵銹味的冰涼麻木感順著脊椎蔓延開。
周圍似乎響起了同事們壓抑不住的、低低的抽氣聲。午休將醒的辦公室死寂下來,
所有的目光——驚訝的,好奇的,打量的,尷尬的——像無數探針聚焦過來。
空氣瞬間凝固成實質。她的樣子……比我想象的更糟糕。她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
似乎想說話,卻像離水的魚一樣只能徒勞地開合,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只剩下粗重的、帶著濃重哭腔和驚懼的喘息。那雙眼里的絕望幾乎要溢出。
整個人抖得像一片深秋最后掛在枝頭的枯葉,下一秒就要被風吹落、碾碎。
“陸……陸野……” 最終,這破碎的兩個字像是從她裂開的喉嚨深處被硬生生摳出來,
帶著瀕死的顫抖和絕望的重量。我的手指下意識地收攏,緊緊握住紙杯溫熱的杯壁,
試圖汲取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熱度來抵擋那股從靈魂深處滲出的冰寒。那冰冷的麻木感更強了,
凍結了一切可能的反應。我看著她,沒有任何表情,沒有震驚,沒有心疼,
只有一片絕對的、深不見底的漠然。“陸野——!”終于,
一聲嘶啞的、變了調的叫喊終于沖破了她喉嚨的桎梏,在死寂的辦公室里炸響,“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