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似乎在這一刻停滯了。
天河的水流聲變得無比清晰，單調(diào)而冰冷。
就在這時，身后不遠處，傳來極其輕微的、枯草被踩踏碾碎的“嚓嚓”聲。聲音很輕，很穩(wěn)，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律，每一步都精確地踏在荒灘碎石的空隙間，最大限度地減少了聲響，卻無法完全瞞過鳳櫻的感知。
她依舊保持著屈膝抱腿的姿勢，下巴擱在膝蓋上，望著腳下無聲流淌的銀藍河水。沒有回頭，甚至連一絲肌肉的緊繃都沒有。只是用那副慣有的、帶著濃重鼻音和疲憊沙啞的腔調(diào)，懶洋洋地開口，打破了死寂：
“謝無咎，你這走路不帶聲的毛病……什么時候能改改？”
白衣勝雪的劍尊，在離她約十步之遙的地方停住了腳步。清冷的月色勾勒出他頎長挺拔的身形，將他的影子在荒灘上拖曳得極長、極利，如同一柄斜插在冰冷大地上的、鋒芒內(nèi)斂的古劍。
他沒有回應(yīng)鳳櫻的調(diào)侃，深邃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越過她的肩頭，精準地落在那片新翻的、覆蓋著焦黑硬殼的土地上，以及硬殼表面尚未完全干涸、如同烙印般的暗紅血跡。他清冷的眉宇間，幾不可察地蹙起一道極淺的折痕。
無聲的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漫。
片刻，謝無咎抬起手。寬大的雪白衣袖滑落，露出一截冷白修長的手腕。他指尖捻著一方折疊得極其規(guī)整的素白絲帕，帕角繡著一枚小小的、銀色的雪花暗紋。他沒有說話，只是將手帕穩(wěn)穩(wěn)地遞到鳳櫻的側(cè)前方，動作自然得如同遞出一杯水。
鳳櫻依舊沒有回頭，也沒有去看那方潔凈得刺眼的絲帕。她反而抬起自己那只沾滿了泥土、血污和焦灰的右手，五指張開，掌心朝上，坦然地伸向謝無咎的方向。掌紋被污垢覆蓋，指縫里是黑紅的血痂和沙礫，幾處燙傷的水泡格外醒目。
“臟?！?她只吐出一個字，聲音里帶著一種破罐破摔的憊懶。
謝無咎的目光落在她那只堪稱狼藉的手掌上，眸色深了深。他沒有收回絲帕，也沒有絲毫嫌棄或猶豫。垂眸間，他那只握著絲帕的手腕極其自然地翻轉(zhuǎn)了一個角度。素白的絲帕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輕柔卻不容抗拒地覆在了鳳櫻那只污濁的手腕之上，精準地壓住了她腕間一道仍在緩慢滲血的、不知何時被碎石劃破的細小傷口。絲帕瞬間被血污浸染了一角，潔白的底色襯得那抹暗紅格外刺目。
他的聲音低沉而平穩(wěn)，穿透夜風(fēng)的微寒，清晰地傳入鳳櫻耳中，帶著一種陳述事實般的冷靜：
“鳳族的血，不該白流?！?/p>
每一個字都像冰珠落玉盤，清晰，冰冷，卻又蘊含著某種沉重的力量。
鳳櫻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隨即，她像是被這句話刺痛，又像是覺得荒謬至極，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帶著濃濃嘲諷意味的低笑。笑聲牽動了受損的肺腑。
“咳！咳咳咳——！”
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劇咳！她猛地偏過頭，避開謝無咎近在咫尺的手帕和手腕，更多的鮮血濺落在她早已污濁不堪的袖口，暈開一朵朵新的、小小的、絕望的血花。
謝無咎的手懸在半空，素白的帕子邊緣也被濺上了幾點猩紅。他靜靜地看著她咳得蜷縮起來，肩背微微顫抖。
待咳聲稍歇，鳳櫻喘息著，抬手用還算干凈的袖口內(nèi)里胡亂抹去唇角的血跡。目光落在自己膝頭——一片不知何時飄落的、邊緣同樣帶著焦褐色的櫻瓣，恰好被一滴咳出的鮮血浸透，花瓣吸飽了血液，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妖異的、濃稠的黑紅色。
她伸出兩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那片沉重的血櫻。指尖微微用力，將其輕輕一彈。
染血的花瓣旋轉(zhuǎn)著，帶著一絲凄艷的弧度，飛向清冷的夜空。
花瓣并未飛遠。
一只骨節(jié)分明、冷白如玉的手掌倏然伸出，食指與中指如同鐵鉗，在花瓣即將越過謝無咎身側(cè)的剎那，穩(wěn)穩(wěn)地將其夾??！
花瓣上濃稠的血跡，沾染了他冰冷的指腹。
“留作紀念？”鳳櫻終于側(cè)過頭，看向謝無咎，唇角勾起一個虛弱的、帶著挑釁的弧度，眼尾那抹病態(tài)的紅暈在月色下格外醒目。
謝無咎垂眸，凝視著指間那片沉甸甸的、飽吸鳳血的花瓣。他沒有看鳳櫻，只是極其自然地將花瓣收入自己雪白的袖中。動作間，他染血的指腹在花瓣焦枯的邊緣輕輕摩挲了一下，更多的暗紅沾染上他冷白的指節(jié)，如同無瑕雪地里落下的一點驚心動魄的朱砂痣。
“留作證物。” 他回答得言簡意賅，聲音毫無波瀾。
鳳櫻不再說話，重新將下巴擱回膝蓋，目光放空，投向腳下那一片死寂流淌的銀藍。天河的波光倒映著她模糊的輪廓：散亂的黑發(fā)，暗沉如血的紅衣，領(lǐng)口微敞處隱約可見一道陳舊卻猙獰的疤痕蜿蜒入衣襟深處。脆弱與桀驁，傷痛與不羈，在她身上矛盾地交織。
謝無咎沉默地站在她身側(cè)，一身白衣仿佛與這清冷的夜色融為一體，唯有腰間懸掛的雪魄劍，劍鞘在月光下流轉(zhuǎn)著幽寒的微光，如同冰封的河流。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流淌，只有天河亙古不變的水聲在耳邊低吟。
良久，久到仿佛星辰都移動了位置，鳳櫻才再次開口。聲音很輕，帶著一種罕見的、近乎飄渺的疲憊，如同風(fēng)掠過水面時帶起的最后一縷微瀾：
“謝無咎，”她依舊望著河水，“你從天街追到蟠桃園，從蟠桃園追到月老殿，又從月老殿追到這鳥不拉屎的天河盡頭……三千里云路不止了吧？”她頓了頓，聲音里帶上一點自嘲的意味，“就為了抓我回去……上那勞什子的朝？”
“其一。”謝無咎的聲音響起，依舊平穩(wěn)低沉，如同磐石。
鳳櫻微微側(cè)過臉，月光照亮她小半張蒼白的側(cè)顏和沾著血痂的唇角：“哦？還有其二？”
“其二，”謝無咎也側(cè)首看向她。清冷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探針，穿透夜色，精準地落在她唇角那抹刺眼的暗紅上，仿佛要洞悉那血跡背后的一切。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砸在寂靜的河岸上，“怕你死在外頭……”
他刻意停頓了一瞬，目光從她的唇角移開，對上她因咳血而泛著水光的眼眸深處，才緩緩?fù)鲁龊蟀刖洌?/p>
“……債沒人還。”
“債？”鳳櫻先是一愣，隨即像是聽到了極其荒謬的笑話，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初時壓抑，繼而牽動了肺腑深處更劇烈的痛楚，變得破碎而斷續(xù)。
“哈……咳咳！哈哈……咳咳咳——！”
她笑得彎下了腰，更多的鮮血從指縫間溢出，濺落在岸邊的碎石上，如同點點紅梅綻放在冰冷的黑石間。她一邊咳血一邊笑，聲音嘶啞難聽：
“債？……咳咳……我欠的債……海了去了……咳咳咳……天庭的？魔界的？還是……咳咳……那些被我親手推進誅仙陣的……血親的？！……哈哈……咳咳……”
謝無咎靜靜地看著她咳血狂笑，如同在看一場悲傷至極的獨角戲。直到她笑聲漸歇，喘息著幾乎直不起腰，他才忽然動了。
他向前一步，單膝點地，蹲在了鳳櫻身側(cè)。這個動作讓他高大的身影瞬間籠罩了她，帶來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卻又奇異地隔絕了部分夜風(fēng)的寒冷。
他伸出右手，并未去扶她顫抖的肩膀，而是將掌心隔著那層暗沉的紅衣，穩(wěn)穩(wěn)地貼在了她劇烈起伏的背心處。一股極其精純、溫和卻又帶著不容抗拒穿透力的清冽靈力，如同初春解凍的雪水，涓涓細流般，透過衣衫，小心翼翼地渡入她紊亂灼痛的經(jīng)脈之中！
鳳櫻的身體瞬間僵直！
那溫涼的靈力如同異物入侵，讓她本能地想要抗拒、彈開！然而，那靈力中蘊含的純粹生機與撫慰之力，又奇異地緩解了經(jīng)脈間那如同火蟻啃噬般的陰寒劇痛。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在她體內(nèi)激烈碰撞，讓她僵在原地，一時竟忘了動作。她沒有推開，只是繃緊了背脊，如同受驚的刺猬豎起了尖刺。
“別……浪費靈力……”她咬著牙，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因強行壓抑而更加嘶啞，“我……死不了?！?/p>
“我知道。”謝無咎的聲音近在咫尺，依舊平淡無波，聽不出情緒，“只是不想你咳得太難看?！?他掌心的靈力輸出穩(wěn)定而持續(xù)，小心翼翼地梳理著她體內(nèi)因反噬和舊傷而狂暴紊亂的氣息，試圖將那肆虐的陰寒黑氣暫時壓制。
鳳櫻緊繃的身體微微放松了一絲，背脊不再像弓弦般僵硬。她急促的喘息也稍稍平復(fù)了一些。她緩緩轉(zhuǎn)過頭，目光越過謝無咎的肩膀，落在那片小小的、覆蓋著焦黑硬殼的“墳?！鄙?，眼神有些空茫。
“我給自己……挖了個墳。”她輕聲說，語氣平靜得可怕，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小事。
謝無咎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目光在那小小的土丘上停留片刻。他掌心的靈力未停，聲音也依舊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理性：
“太小，躺不下。”
鳳櫻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夠埋一只鳳凰了……”她頓了頓，目光投向無垠的黑暗虛空，聲音輕得像羽毛，“剩下的骨頭……就留給這三界……當柴燒吧。燒得旺些……也算……物盡其用？”
謝無咎沉默著。他掌心的靈力清晰地感知到她體內(nèi)那如附骨之疽的陰寒黑氣雖被暫時壓制，卻如同潛伏的毒蛇，盤踞在舊傷深處，蠢蠢欲動。更深的，是一種源自血脈本源的衰敗與枯竭感，如同那枝被她埋葬的焦枯山櫻。
他忽然收回了貼在鳳櫻背心的手掌。
在鳳櫻略帶詫異的、尚未完全反應(yīng)過來的目光中，他抬起右手——那只沾染了她血跡的右手。
謝無咎垂眸，目光沉靜地落在自己指腹上那一點濃稠的、屬于鳳櫻的暗紅血跡上。那血跡如同擁有生命，在冷白的肌膚上顯得格外妖異。
然后，在鳳櫻驟然收縮的瞳孔注視下，他做了一個讓天河星辰都仿佛為之凝固的動作——
他緩緩抬起那根染血的食指，將其指腹，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莊重意味，輕輕貼在了自己淡色的薄唇之上！
一個無聲的、沾血的吻。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滯。夜風(fēng)凝固，水聲喑啞。
“我收下了?！敝x無咎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這死寂的魔咒。他放下手指，目光如寒潭古井，深深地望進鳳櫻驚愕翻涌的眼底，一字一句，如同最鄭重的承諾，也如同最冰冷的審判：
“鳳族的血，我替三界……收著?！?/p>
“嗚——”
夜風(fēng)驟然再起，帶著更深的寒意，卷過荒灘，吹散了謝無咎低沉的話語，也吹亂了鳳櫻鬢邊的碎發(fā)，帶來一陣刺骨的冰涼。
鳳櫻猛地垂下眼眸，濃密的睫羽如同受傷蝶翼般劇烈顫抖了幾下，瞬間掩蓋了眼底所有翻涌的驚濤駭浪——是錯愕？是荒謬？是憤怒？抑或是一絲連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的、被觸碰的悸動？所有的情緒都被強行壓下，只余下一片深不見底的沉寂。
她不再看謝無咎，也不再看他唇邊那抹刺目的暗紅。只是撐著虛軟的身體，緩緩地、有些踉蹌地站起身來。動作牽扯到內(nèi)腑的傷痛，讓她悶哼了一聲，但她只是咬緊了下唇，沒有讓第二聲痛呼溢出。
她甚至沒有拍打衣擺上沾染的塵土和血跡，任由那身暗沉的紅衣在夜風(fēng)中凌亂地貼附在身上。她最后看了一眼岸邊那片小小的、在月光下微微隆起的焦黑土丘——那座無人知曉的衣冠冢，然后決然地轉(zhuǎn)身，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沉默地踏上了返回云堤的路。
腳步虛浮，背影在空曠的荒灘上顯得格外單薄而孤寂，卻又挺直得如同一桿不肯折斷的紅纓槍。
謝無咎沒有動，也沒有出聲挽留。他只是站在原地，如同一尊沉默的雪雕。清冷的月光灑滿他一身，唯有腰間雪魄劍的幽光，與他指間殘留的、以及唇邊沾染的暗紅血跡，是這冰冷畫卷上唯一的異色。
他緩緩攤開一直緊握的左手。
掌心靜靜躺著那片被鳳櫻彈開的、飽吸了鳳血的櫻瓣。花瓣上的血跡已然干涸，留下深褐色的、如同凝結(jié)傷疤般的痕跡，像一道刻在花魂上的細小傷口，無聲訴說著生命最后的掙扎與不甘。
遠處，鳳櫻那抹暗紅的背影，終于被更濃重的夜色徹底吞沒，消失在天河云堤的拐角。
唯有她紅衣的一角，在消失前的那一剎那，被風(fēng)猛烈地卷起，獵獵作響！
如同一簇在絕望深淵中依舊倔強燃燒、至死也不肯熄滅的火焰！
天河的水聲依舊亙古不變地流淌著，銀藍色的波光粼粼，仿佛剛才那場咳血的悲愴、那場沉默的守護、那句驚心動魄的“收下”，都只是幻夢一場，從未發(fā)生。
唯有岸邊那片新翻的、覆蓋著焦黑硬殼的土丘，在清冷的月華下，固執(zhí)地微微隆起。
像一座沉默的墳。
埋葬著一枝染血的枯櫻。
也埋葬著這個夜晚，無人知曉的痛楚與……某個沾染了鳳血的、冰冷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