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jī)會！
月老渾濁的老眼中閃過一絲掙扎，最終被一種“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的決絕取代。他悄悄背過身，借著寬大紅袍袖子的掩護(hù)，從貼身的乾坤袋里，珍而重之地摸出兩根紅線。
這兩根線，與殿內(nèi)尋常紅線截然不同。
細(xì)！細(xì)得如同蛛絲，近乎透明。卻堅韌無比，隱隱流動著暗金色的神秘光澤。一根線頭空懸，另一根的線頭，則纏繞著一縷極其微弱、卻帶著焚盡萬物般熾烈氣息的……鳳息！
月老屏住呼吸，枯瘦的手指因緊張而微微顫抖。他動作快如閃電，如同在進(jìn)行一場禁忌的儀式：先將那纏繞鳳息的紅線一端，輕輕系在了鳳櫻垂在身側(cè)的左手小指上！動作輕柔得如同羽毛拂過，鳳櫻竟毫無察覺。
緊接著，他捏住另一根空懸的紅線，口中念念有詞，指尖逼出一滴蘊(yùn)含著姻緣神力的殷紅血珠，點在空懸的線頭上！血珠瞬間被紅線吸收，那根細(xì)線猛地繃直，如同離弦之箭，無聲無息地刺破殿內(nèi)的香霧，沒入虛空，朝著某個遙遠(yuǎn)而特定的方向激射而去，瞬間消失在云端盡頭，看不見絲毫痕跡！
“姻緣天定，死劫難逃……天煞孤鳳，怨憎會，愛別離……以吾精血為引，結(jié)此死扣，鎖汝情緣，斷其孽念，永絕后患！但愿……莫要反噬到老夫身上……”月老做完這一切，如同耗盡了所有力氣，臉色蒼白如紙，額角冷汗涔涔，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急促低語，帶著深深的恐懼和一絲僥幸。
他指尖翻飛，試圖將兩根細(xì)線的末端纏繞成一個復(fù)雜無比、蘊(yùn)含天道禁錮之力的死結(jié)扣。然而，就在那死結(jié)即將成型的最后一剎那！
異變陡生！
系在鳳櫻小指上的那根細(xì)線，毫無征兆地劇烈一顫！一股無法形容的、帶著絕對孤高與焚盡萬物的熾烈氣息，如同沉睡的火山驟然蘇醒，猛地從鳳櫻身上爆發(fā)出來！并非針對月老，卻帶著一種睥睨天地、拒絕一切束縛的意志！
“錚——！”
一聲極其細(xì)微、卻仿佛能刺穿靈魂的崩裂聲響起！
月老指尖那個即將完成的、暗光流轉(zhuǎn)的死結(jié)扣，如同被無形的巨力從內(nèi)部撐爆，瞬間自行崩解、松開！兩根細(xì)如蛛絲、堅韌無比的紅線，在月老驚駭欲絕的目光注視下，寸寸斷裂！斷裂處沒有流光，沒有異象，只有一種徹底的、死寂的灰?。‰S即，整根紅線如同燃盡的香灰，無聲無息地化作齏粉，簌簌飄落！
“噗——！”
月老如遭重?fù)?，身體猛地一晃，一大口心頭精血再也壓抑不住，狂噴而出！殷紅的血液星星點點濺落在古老的相思樹干上，觸目驚心！他指著鳳櫻，手指抖得如同風(fēng)中秋葉，聲音嘶啞絕望，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
“天煞孤鳳！竟……竟真是天煞孤鳳的命格！萬劫纏身，情緣斷絕！天道難容！天道難容啊——?。?！” 他仿佛瞬間被抽干了所有精氣神，癱軟在地，眼神渙散，只剩下無盡的絕望。
鳳櫻被月老的慘狀和那聲凄厲的嘶吼驚動，疑惑地挑眉，彎腰撿起一點落在地上的灰燼。指尖捻了捻，那灰燼細(xì)膩冰冷，沒有一絲溫度，涼意順著指腹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如同觸碰到了萬載寒冰。
“什么孤鳳？”她甩了甩手，將灰燼抖落，語氣帶著慣有的不以為意，甚至還有一絲戲謔，“老頭兒你嚇糊涂了吧？本帝姬命硬得很，鳳凰涅槃，九條命呢！少一條兩條情緣線算什么？” 然而，那指尖殘留的、深入骨髓的冰冷死寂，卻在她心頭投下了一絲揮之不去的陰影。
哪吒暈暈乎乎地從落英花叢里爬出來，小腦袋上沾滿了粉白的花瓣，像個移動的小花圃。他眼圈紅紅的，一手揉著撞疼的額頭，一手捂著還在翻江倒海的胃，帶著濃重的鼻音，可憐巴巴地蹭到鳳櫻身邊：“姐姐……我頭暈……想吐……風(fēng)火輪都轉(zhuǎn)冒煙了……”
看著小少年這副慘兮兮的模樣，鳳櫻難得地生出一絲“下手好像重了點”的愧疚。她忍俊不禁，抬手，動作難得地帶了點溫柔，替哪吒拍掉頭發(fā)和肩膀上的花瓣。指尖拂過他額角撞出的小紅印時，無意間碰到了他手腕上那圈尚未完全消散的、被紅線勒出的淡淡紅痕。
就在鳳櫻指尖觸碰到那圈紅痕的瞬間——
異象再生！
哪吒手腕上那圈原本只是普通勒痕的紅印，毫無征兆地亮起一抹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淡金色光芒！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顆小石子，一圈圈細(xì)微的光暈在紅痕上蕩漾開來！
鳳櫻心頭猛地一跳！一種極其怪異的、被無形絲線牽引的感覺瞬間攫住了她！她幾乎是本能地瞇起眼，銳利的目光順著那淡金光暈所指引的、冥冥中的方向望去——
那方向，穿透月老殿的雕花窗欞，越過重重仙宮玉宇的飛檐，直指……天邊那片亙古寂靜、清冷孤高的星域！正是謝無咎清修的上清境所在！
那根被月老投向虛空、卻又瞬間化為飛灰的細(xì)線另一端……是他？！
這個念頭如同驚雷般在鳳櫻腦海中炸開！她呼吸微微一窒，握著哪吒手腕的指尖下意識地收緊了一瞬。
“哎喲！姐姐輕點！”哪吒吃痛，委屈地叫了一聲。
鳳櫻瞬間回神，眸中翻涌的情緒被強(qiáng)行壓下，快得如同錯覺。她若無其事地松開手，甚至還帶著點惡作劇后的余韻，用力揉亂了哪吒梳得整整齊齊的發(fā)髻，將他的沖天辮揉成了鳥窩：“好啦好啦，知道錯了。小藕霸乖，回頭姐姐親自下廚，給你做一大盤蜜汁糖藕！保證甜掉你的牙，補(bǔ)償你當(dāng)陀螺的辛苦，怎么樣？”
哪吒雖然還暈著，但聽到“糖藕”二字，眼睛瞬間亮了，吸了吸鼻子，將方才那點奇異的感覺拋到腦后，重重點頭：“嗯！說好了！要最甜最大的！”
暮色如墨汁般暈染開來，吞噬了天邊最后一抹霞光。月老殿內(nèi)，明珠次第亮起，柔和的光線驅(qū)散了角落的黑暗，卻驅(qū)不散滿殿的狼藉與頹喪。
月老癱坐在冰冷的云磚蒲團(tuán)上，仿佛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他面前，那堆象征著三界姻緣浩劫的、斷裂枯萎的紅線，堆積如山，凌亂得如同被一萬只野貓蹂躪過的線團(tuán)，散發(fā)著絕望的氣息。他眼神空洞地望著這堆“廢墟”，連嘆息的力氣都沒有了。
鳳櫻蹲在他對面，手里依舊把玩著那張?zhí)夷尽凹t中”。她用牌角撥弄著地上散落的、屬于那兩根特殊紅線的灰燼。那灰燼比普通的紅線灰更細(xì)膩，更冰冷，如同極地的雪沫。
“老頭兒，”她的聲音難得地褪去了慣有的戲謔和慵懶，帶著一種近乎審訊的平靜，目光如炬地鎖住月老渙散的雙眼，“剛才……你偷偷摸摸給我系上的那根線，”她伸出左手小指，指尖在空氣中虛點了一下，“另一頭，是誰？”
月老渾濁的眼珠微微轉(zhuǎn)動了一下，看向鳳櫻。那眼神極其復(fù)雜，充滿了恐懼、憐憫、欲言又止的掙扎，最終化為一片深沉的死寂。他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只是化作一聲悠長而沉重的嘆息，仿佛耗盡了最后一絲生氣：“天命……不可泄啊……帝姬。泄則……折壽……魂飛……魄散……”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艱難地擠壓出來，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絕望。
“折壽？魂飛魄散？”鳳櫻嗤笑一聲，站起身。紅衣在明珠光下流淌著火焰般的光澤，映襯著她臉上那抹近乎狂妄的篤定，“本帝姬的命，硬得能硌碎天道！區(qū)區(qū)折壽，能奈我何？”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月老，眼神銳利如刀，“你不說，我自會查。這天上地下，還沒有本帝姬查不到的事！”
話音落下，她不再看癱軟的月老，轉(zhuǎn)身走向殿門?；鸺t的衣擺拂過冰冷的地面，掠過明暗交錯的燈影，像一簇倔強(qiáng)燃燒、不肯向寒夜低頭的野火，決絕地掠過一片死寂的雪原。
臨踏出殿門門檻的前一瞬，鳳櫻的腳步微微一頓。她沒有回頭，只是隨意地抬起右手，指尖一彈！
“咻！”
一縷凝練純粹、色澤近乎透明的三昧真火，如同擁有生命的精靈，自她指尖激射而出！火焰劃過一道精準(zhǔn)的弧線，無聲無息地落在那株飽經(jīng)摧殘的萬年相思樹最粗壯、最古老的一根主枝椏上！
火焰升騰，舔舐著粗糙的樹皮。
然而，預(yù)想中的焚燒并未發(fā)生。
那霸道無匹的三昧真火，此刻卻展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溫和與馴服?；鸸饬鬓D(zhuǎn)，如同最精妙的刻刀，在深褐色的古老樹皮上迅速游走！不過呼吸之間，火焰熄滅。
枝椏上，赫然烙印著一枚清晰的印記！
那印記不大，卻神韻十足——一只展翅欲飛、浴火騰空的鳳凰！每一根翎羽都仿佛在烈焰中淬煉重生，帶著焚盡八荒的桀驁與不屈！烙印邊緣光滑圓融，不僅沒有灼傷樹體分毫，反而透出一股蓬勃的生命力，仿佛這印記本身就蘊(yùn)含著守護(hù)的力量。
“樹，我替你修好了?！兵P櫻清越的聲音隨著夜風(fēng)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冽，“至于線……”她微微側(cè)首，露出一點精致的下頜線條，語氣斬釘截鐵，“我自會查清?！?/p>
身影一閃，那抹刺目的紅徹底消失在殿外沉沉的夜色里。
夜風(fēng)嗚咽著穿堂而過，卷起地上散落的灰燼與殘破的花瓣。冰冷的灰燼顆粒被風(fēng)揚(yáng)起，在明珠的光暈下盤旋飛舞，如同下了一場無聲的、絕望的細(xì)雪。
月老癱坐在蒲團(tuán)上，久久未動。他渾濁的目光越過滿地的狼藉，死死地盯著相思樹主枝上那枚在柔光下清晰無比的鳳凰烙印。那烙印如同一個烙印，也烙在了他的神魂深處。
“死結(jié)雖斷……情絲未絕……”他嘴唇無聲地翕動著，發(fā)出夢囈般的低喃，老淚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無聲滑落，滴在冰冷的紅線上，“帝姬啊帝姬……你可知……你這一鬧，亂的是三界姻緣命數(shù)，斷的是無數(shù)癡男怨女的念想……更是……”他聲音哽咽，帶著無盡的悲涼與一種更深沉的恐懼，“……更是亂了老夫這顆參悟姻緣十萬年的道心啊……”
那烙印上的鳳凰，浴火展翅，眼神睥睨，仿佛在嘲笑著所謂的宿命與天規(guī)。
殿外無垠的夜空深處，一顆孤懸于北方天際、清冷至極的星辰（天狼星？或是象征劍道的孤星？），忽然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一縷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極其細(xì)微的暗金色絲線（比月老所用的更細(xì)更隱晦），不知從何處悄然飄起，如同擁有自己的意志，無聲無息地纏繞上那顆孤星。星輝似乎被擾動，微微蕩漾了一瞬，隨即恢復(fù)了亙古的冰冷與沉寂，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鳳櫻踏出月老殿高高的門檻，清冷的夜風(fēng)立刻鼓滿了她寬大的紅袖，獵獵作響。殿內(nèi)殘存的暖意與香霧被瞬間吹散，屬于夜晚的、透徹心扉的涼意包裹上來。
她低下頭，攤開自己的左手掌心。
那里，還殘留著幾粒未曾被風(fēng)吹盡的、屬于那兩根特殊紅線的灰燼。細(xì)膩，冰冷，毫無生機(jī)。她緩緩收攏手指，用力握緊。
灰燼冰冷的觸感，如同萬載不化的玄冰，透過肌膚，一路涼到了心底。比蟠桃園最深處的寒潭，比謝無咎的雪魄劍氣，更加刺骨。
然而，在這片刺骨的冰冷深處，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灼熱的火星，卻在她緊握的掌心悄然復(fù)燃。那是屬于鳳櫻的，永不屈服的逆命之火。
她緩緩勾起唇角，那笑容在夜色中綻放，帶著一種近乎邪氣的張揚(yáng)與無畏，聲音輕得如同耳語，只有呼嘯的風(fēng)與她自己的心跳能夠聽見：
“亂就亂吧?！?/p>
“本帝姬的命，生來——”
“就不按他狗屁規(guī)矩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