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罪立功”。
這四個字,是秦正陽給楚云飛的懲罰,更是他賜予的一把無形的尚方寶劍。
第二天,一份關于“深刻反思工作作風問題”的書面檢查,悄無聲息地送到了市紀委書記李建國的案頭。
市委大院里也適時地傳出一些風聲:秦書記對新來的秘書很不滿意,勒令其閉門思過,不許再插手任何具體事務。
一時間,楚云飛在很多人眼中,成了一個被打入“冷宮”的失意者。
行政處的劉副處長見到他,眼神里多了幾分幸災樂禍的同情。
辦公室的李文修,看他的目光也少了幾分探究,多了幾分“年輕人終究是年輕人”的感慨。
高建瓴那邊,得到的反饋是:那小子,已經被秦正陽敲打得服服帖帖,暫時翻不起什么浪花了。
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
在市委三樓那間安靜的辦公室里,這位正在“閉門思過”的年輕人,面前攤開的文件,早已不是那些歌功頌德的匯報材料。
而是市發(fā)改委的項目審批報告、住建局的土地使用規(guī)劃、以及幾份與“老城區(qū)改造項目”相關的歷史批文。
這些,都是秦正陽以“為后續(xù)改革提供決策依據”為名,親自批示,讓楚云飛“整理存檔”的。
明面上,他是被剝奪了權力的“罪臣”。
暗地里,他卻成了秦正陽手中,唯一一把被授權可以深入“禁區(qū)”的、最鋒利的解剖刀。
他逐一翻閱著文件,指尖輕撫過那些晦澀的專業(yè)術語和冗長的表格。
這些文件表面上看起來天衣無縫,程序合法。
然而,楚云飛那份用前世血淚浸染出的“棋譜”——
那些刻骨銘心的失敗復盤與人性洞察——
早已讓他深知,真正的貓膩,往往就藏在這些最完美的表象之下。
他試圖從字里行間捕捉那些被刻意模糊的細節(jié),那些前后矛盾的數(shù)據,但它們就像被精心打磨過的鵝卵石,圓潤光滑,不留一絲破綻。
他輕叩桌面,發(fā)出輕微的悶響。
公開的官方資料,只能勾勒出“老城區(qū)改造項目”的骨架,想要“挖出炮彈”,需要深入到骨髓的暗流之中。
他知道,有些情報,只能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生長。
而要觸及這些陰暗角落,他需要一雙不懼黑暗的眼睛,和一雙能撕開表象的利爪。
他腦海中,瞬間浮現(xiàn)出一張臉。
那是前世無數(shù)個風雨之夜,唯一能為他沖鋒陷陣、不計生死的身影——雷動。
前世二十年的宦海沉浮,那份用血淚寫就的“失敗藍圖”,早已讓他對安平市乃至更廣闊的權力版圖中的每一個關鍵人物、每一個勢力節(jié)點,都刻骨銘心地了然于胸。
他深知雷動的能力、他的忠義,更清楚他因“非正常退役”而對體制內某些陰暗角落心懷芥蒂,也對他混跡灰色地帶時的活動軌跡和人脈網絡了若指掌。
這些,都是他前世用慘痛代價換來的深刻洞察與記憶。
今生,雷動,正是他最需要的那把“刀”。
他知道雷動此刻在哪里,也知道如何觸動他內心最深處的弦。
夜色漸深,華燈初上,將安平市的輪廓勾勒得影影綽綽。
楚云飛驅車駛離市委大院,將車停在了一處老舊街區(qū)深處,那是一片被城市發(fā)展遺忘的角落,只有零星的光線從破舊的窗戶中透出。
他走進一家藏在巷子深處的臺球廳,里面煙霧繚繞,嗆人的煙味和酒氣混雜著汗臭。
嘈雜的人聲、撞擊聲、此起彼伏的叫罵聲,構成了這座城市底層最真實的交響樂。
楚云飛的目光在人群中迅速掃過,最終鎖定了一個坐在角落的男人。
那人板寸頭,眉心一道淺淺的刀疤,雙臂抱胸,沉默地看著不遠處一場激烈的臺球對決,周身散發(fā)著一種與這混亂格格不入的精悍與警惕,像一頭蟄伏的孤狼。
正是雷動。
楚云飛緩步走過去,不著痕跡地在一個空位坐下,與雷動隔著一張桌子。
他沒有看雷動,只是將目光投向了那場臺球,仿佛只是一個普通的旁觀者。
“這球打得……可惜了?!?/p>
楚云飛低聲自語,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讓雷動聽見。
他的話語帶著一絲旁觀者的冷靜與洞察。
雷動眉梢微不可察地動了動,目光從球桌上收回,帶著一絲審視的光芒,落在楚云飛平靜的側臉上。
他沒有說話,只是端詳著這個看起來普通,卻帶著幾分超然氣質的陌生人。
楚云飛仿佛未覺,繼續(xù)自語道:
“有些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走向,可偏偏有人,一葉障目,還自以為能瞞天過海。”
他輕嘆一聲,語氣中帶著對世事洞察的無奈,卻又仿佛蘊含著某種深遠的意味,這讓雷動心中的警惕更甚,同時又涌起一絲淡淡的好奇。
就在此時,臺球廳的一個角落里,突然爆發(fā)了一陣爭吵。
三個膀大腰圓的男人將一個瘦小的中年人圍堵在墻角,言語粗魯,甚至已經動起了手。
中年人苦苦哀求,卻被一腳踹倒在地,鼻血直流。
雷動的目光瞬間銳利起來,他握緊了拳頭,骨節(jié)泛白。
他深知這種底層爭斗的殘酷與無謂,軍人骨子里的正義感讓他心生不忍,但多年游走在灰色地帶的經驗又告訴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本能地想要起身,卻又生生忍住,眼中閃過一絲復雜而壓抑的掙扎。
那眼神中,是軍人被縛手縛腳的無奈,更是曾因“不守規(guī)矩”而付出代價的警惕。
就在那瘦小中年人即將被再次圍毆的關鍵時刻,楚云飛突然開口了。
他的聲音不大,甚至有些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清晰地蓋過了臺球廳的嘈雜。
他沒有看那群施暴者,目光仍舊平靜地落在雷動身上,仿佛在自言自語,又仿佛只說給雷動聽。
楚云飛的聲音像一把淬了冰的手術刀,鋒利而精準地切入空氣。
“那個帶頭的,叫李二狗。他口袋里那包剛開的‘軟中華’,是他老大黑狗的。但他不知道,黑狗昨晚在城西碼頭丟了一批貨,正愁找不到替死鬼?!?/p>
李二狗的臉色瞬間煞白,手下意識地摸向口袋。
楚云飛的目光掃過他腰間那個鼓囊囊的腰包。
“你腰包里有三萬塊現(xiàn)金,是黑狗讓你今天轉交給紡織廠那個工頭的老婆,作為‘封口費’的。但黑狗告訴你的是五萬,對嗎?”
這句話,如同晴天霹靂,直接在李二狗腦子里炸開!
他看著楚云飛的眼神,已經不是在看一個人,而是在看一個魔鬼!
這件事,只有他和黑狗兩個人知道!
雷動猛地轉頭,死死地盯著楚云飛,那雙深邃的眼睛里,警惕、疑惑、震驚,以及一種被看穿、被洞悉的徹骨震撼,瞬間交織在一起。
這不是預言,這是審判。
那群混混在短暫的混亂后,李二狗臉色變幻不定,終于在恐懼的驅使下,狠狠地瞪了楚云飛一眼,帶著同伙們狼狽地離開了,甚至忘了去追究那個瘦小的中年人。
他們放棄了眼前的欺凌,顯然是楚云飛寥寥數(shù)語,已讓他們陷入自顧不暇的恐慌。
臺球廳的嘈雜聲重新占據了主導,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
只剩下雷動,像一座雕塑般坐在那里,目光死死地鎖定在楚云飛身上,瞳孔深處,是前所未有的風暴。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雷動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充滿了探究和一絲壓抑的敬畏。
他從未見過如此平靜,卻能將一切了然于胸的人。
楚云飛終于轉過頭,目光深邃而平靜地落在雷動臉上。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帶著一絲看透世事的超然。
“一個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的人?!?/p>
楚云飛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毋庸置疑的篤定,仿佛在陳述一個事實,“一個……能讓你看到希望的人?!?/p>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更深沉,直擊雷動內心最脆弱的部分。
“雷動,我給不了你錢,也給不了你官。我只能給你一個機會,一個讓那些不守規(guī)矩的人,重新學會守規(guī)矩的機會。你,敢不敢接?”
雷動捏著酒杯的手指猛然收緊,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咯咯’作響,他死死盯著楚云飛,仿佛想把他整個人看穿。
楚云飛的話,如同利刃,再次精準地切入他內心最隱秘的痛處——那次“非正常退役”的恥辱與不甘。
他曾以為,那些不公和屈辱,只能爛在肚子里。
但他眼前的這個年輕人,不僅看穿了他,還給了他一個“復仇”的理由,一個“正名”的機會。
這種機會,是他渴望已久卻無力觸及的。
他抬起頭,看著楚云飛那雙平靜而深邃的眼睛,其中沒有絲毫狂熱,只有一種對未來的掌控。
雷動深吸一口氣,像是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
他不需要金錢,他只認人。
而眼前這個人,用智謀、用洞察、用一種超越常人的格局,徹底征服了他。
“我干?!?/p>
雷動聲音低沉,卻擲地有聲,帶著一股被壓抑已久的力量,“但……我只聽你一個人的。”
楚云飛的嘴角,終于浮現(xiàn)出一絲淺淡的笑容。
他端起面碗,輕聲道:
“這碗面,味道不錯。”
他沒有多余的承諾,因為他知道,對雷動而言,那句“只聽你一個人的”,已經勝過千言萬語。
深夜,楚云飛的出租屋。
他靠在床頭,指尖在手機屏幕上輕點,斟酌著發(fā)給沈青禾的短信。
“青禾,忙嗎?最近看了幾篇關于城市規(guī)劃的文章,突然想起你之前關于城市發(fā)展與人文關懷的報道。安平市的‘老城區(qū)改造項目’,你覺得…除了政府的官方通報,是不是還有些被忽略的聲音,值得深入挖掘?一些……關于拆遷戶安置和環(huán)境的問題?!?/p>
短信發(fā)出,他放下手機。
他知道沈青禾的敏銳和對新聞的執(zhí)著,他無需多言,只需拋出一顆種子,她便能尋著光,將其培育成參天大樹。
高建瓴,給你的第一發(fā)炮彈,已在暗中悄然裝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