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的時間,波瀾不驚。
楚云飛依舊是那個辦公室里最沉默寡言的年輕人,每天準(zhǔn)時上下班,不多說一句話,不多做一件事。
他將自己所有的鋒芒都收斂進了最深的鞘里,變成了一塊毫不起眼的、路邊的頑石。
直到周六的清晨,諾基亞手機發(fā)出一聲清脆的短信提示音。
屏幕上,是一條來自柳依依的信息。
沒有稱呼,沒有問候,只有一個鏈接,點開是制作精美的電子請柬。
新郎:宋文博。
新娘:柳依依。
時間:今晚六點。
地點:安平國際大酒店,三樓,牡丹廳。
一字一句,像是一封宣告他徹底出局的判決書。
楚云飛盯著屏幕許久,然后平靜地回復(fù)了兩個字:好的。
傍晚六點,安平國際大酒店。
金碧輝煌的大堂,穹頂?shù)乃У鯚羧缤瑑A瀉而下的鉆石瀑布,空氣中彌漫著高級香水和金錢混合的味道。
這里的一切,都與楚云飛格格不入。
他穿著衣柜里唯一一套還算體面的舊西裝,領(lǐng)帶的款式是五年前的,腳上的皮鞋擦得锃亮,卻掩蓋不住鞋面上的細微裂紋。
他就像一個誤入王宮的流浪漢,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來的、若有若無的審視目光。
牡丹廳門口,巨大的婚紗照背景板前,站著今晚的男女主角。
柳依依穿著一身潔白的抹胸禮服,妝容精致,如同驕傲的公主。
她身邊的宋文博,一身名牌西裝,手腕上那塊歐米茄手表在燈光下閃閃發(fā)光。
他正滿面春風(fēng)地與賓客們寒暄,舉手投足間,是那種浸泡在優(yōu)越感中才能養(yǎng)成的從容與自得。
看到楚云飛的瞬間,柳依依臉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秒,眼神下意識地躲閃開。
而宋文博,則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有趣的獵物一樣,眼睛一亮,主動迎了上來。
“哎呀,楚哥!你可算來了,我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他熱情地握住楚云飛的手,力道卻大得像是在示威。
“你能來,我跟依依真是太高興了!”
他一口一個“楚哥”,姿態(tài)放得極低,話語間卻是一把把不見血的刀子。
“早就該請你吃飯了,可你看我這陣子,又是忙單位的事,又是忙訂婚的事,實在抽不開身?!?/p>
他拍了拍楚云飛的肩膀,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樣。
“不像楚哥你,在辦公室工作清閑,有大把的時間可以鉆研業(yè)務(wù),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p>
楚云飛只是扯動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沒有說話。
他的沉默,在宋文博看來,就是懦弱最好的證明。
“來來來,楚哥,我給你介紹一下?!?/p>
宋文博不由分說地拉著他,走到了柳依依的父母面前。
柳父柳母看到楚云飛,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閃過一絲無法掩飾的尷尬與厭惡。
宋文博卻像是沒看見一般,故意用一種夸張的、仿佛在介紹一位稀客的語氣說道:
“爸,媽,你們看誰來了!是楚云飛??!”
他頓了頓,特意加重了語氣,一字一句地、對著所有人重新“定義”道:
“就是我常跟你們提起的,依依她那位特別會寫文章的……大學(xué)同學(xué)!”
“大學(xué)同學(xué)”四個字,他說得格外清晰,像是在用一把無形的刀,狠狠地、公開地,斬斷了楚云飛與柳依依之間所有的過去。
他不是在介紹,他是在宣告——從今天起,你楚云飛的身份,就只剩下這個了。
柳父柳母立刻心領(lǐng)神會。
柳母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哦,想起來了,是小楚啊。來了就好,快請坐吧?!?/p>
那種客套,比任何直接的羞辱都更傷人。
他們用這種方式,默契地配合著宋文博,將楚云飛從一個“準(zhǔn)女婿”的身份,徹底貶為了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路人甲”。
楚云飛站在那里,感覺自己像一個被扒光了衣服示眾的囚犯。
周遭所有的目光都像針一樣,刺在他的身上。
這場面,已經(jīng)不是尷尬,而是公開的、殘忍的行刑。
宴席開始后,楚云飛被安排在一個最偏僻的角落,與一群不知是誰家親戚的半大孩子坐在一起。
他成了整場宴會的透明人。
羞辱的最高潮,在敬酒環(huán)節(jié)到來。
宋文博的父親,市委組織部副部長宋德海,紅光滿面地端著酒杯,在兒子的簇擁下,一桌一桌地接受著眾人的吹捧。
當(dāng)他們走到楚云飛這一桌時,宋文博特意停了下來。
宋德海的目光落在楚云飛身上,帶著一絲上位者特有的審視。
他顯然已經(jīng)從兒子那里聽說了楚云飛的“故事”。
“小楚是吧?”
宋德海微微頷首,官腔十足。
“年輕人,在機關(guān)里要多學(xué)習(xí),多進步,戒驕戒躁,未來的路還長著呢?!?/p>
這番“勉勵”,更像是一種施舍。
宋文博立刻抓住機會,將手中的酒杯遞給楚云飛,笑得像只狐貍。
“楚哥,我爸這么看好你,你不得敬他老人家一杯?也算……也算是替依依,敬未來的岳父一杯嘛!”
“未來的岳父”五個字,他咬得極重。
唰!
全場的目光,瞬間聚焦到了這個角落。
所有人都帶著看好戲的表情,等著看這個前男友,將如何飲下這杯混雜著羞辱與失敗的苦酒。
柳依依站在不遠處,貝齒緊緊咬著嘴唇,眼神中閃過一絲不忍和愧疚,但終究沒有開口。
楚云飛成了舞臺中央的那個小丑。
他緩緩站起身,所有人都看到,他端著酒杯的手,在輕微地顫抖。
他臉上肌肉抽搐,嘴唇蠕動了幾下,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那笑容,比哭還難看,像是被人用鉗子硬生生掰開的。
“宋……宋部長,還有……文博,依依,”
他的聲音有些結(jié)巴,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D銈儭倌旰煤稀!?/p>
說完,他仰起頭,將滿滿一杯辛辣的白酒,一飲而盡。
酒液像火一樣燒過喉嚨,灼得他眼眶發(fā)紅。
“好!”
宋文博帶頭鼓起了掌,笑得前仰后合。
滿堂賓客也跟著發(fā)出一陣哄笑。
在這片充滿了快活空氣的哄笑聲中,楚云-飛坐了下來,低著頭,一言不發(fā),像一個被抽干了所有精氣神的人偶。
“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間?!?/p>
他找了個借口,佝僂著背,逃離了這張讓他窒息的酒桌。
穿過長長的走廊,拐進洗手間,用冰冷的水狠狠潑在自己發(fā)燙的臉上。
鏡子里,映出了一雙布滿血絲,卻又清醒得可怕的眼睛。
他沒有立刻回去,而是在走廊盡頭的安全出口,點燃了那根熟悉的“紅梅”。
就在這時,拐角處傳來了宋文博和另一個年輕人的聲音。
“博哥,牛逼?。∧切∽幽樁季G了,跟個活王八似的!”
宋文博得意地笑了起來:
“對付這種書呆子,就得用這招。讓他知道,什么叫天,什么叫地。他拿什么跟我爭?”
“那是那是,”
那個朋友諂媚地恭維道:
“對了博哥,你爸這次為了那個‘東湖新城’的項目,可是下了血本啊。我聽說,那個搞開發(fā)的‘高老板’,前兩天直接給宋叔叔送了套別墅當(dāng)見面禮?”
宋文博的聲音里充滿了不屑和炫耀。
“什么別墅,就是一套江景房的鑰匙,三百多平,也就幾百萬的事。我爸都嫌位置太偏,要不是看在高建瓴那家伙在安平手眼通天,以后用得著,才懶得收。”
高建瓴……江景房……
楚云飛站在陰影里,緩緩地、無聲地,將煙頭捻滅。
那張剛剛還扮演著懦夫的臉上,此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嗜血的殺意。
他轉(zhuǎn)身,重新走回那個金碧輝煌、充滿了歡聲笑語的宴會廳。
只是這一次,他的角色,不再是任人擺布的棋子。
而是準(zhǔn)備掀翻整個棋盤的……執(zhí)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