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第四天。
時間,在白登山已經失去了意義。對被圍的漢軍來說,每一次日出,都意味著新一輪的絕望;每一次日落,都意味著又一批同袍將在黑夜中無聲無息地死去。
食物已經耗盡。士兵們開始宰殺拉車的挽馬,但挽馬也很快吃完了。他們開始啃食弓弦、箭囊和皮甲,所有能用牙齒咬動的東西,都成了果腹之物。雪,成了唯一的水源,但它帶來的不是滋潤,而是更加刺骨的寒冷。
劉邦的“疑兵之計”,在冒頓絕對的耐心面前,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匈奴人依舊不發(fā)動總攻,只是日復一日地用弓箭和狼嚎進行著精神凌遲。他們似乎很享受這種貓捉老鼠的游戲,享受著看著大漢天子和他最精銳的部隊,如何在這片雪原上,一點點腐爛、崩潰。
漢軍的士氣,已經降到了冰點。士兵們的眼中,再也看不到一絲光彩,只剩下麻木和呆滯。他們不再叫罵,不再呻吟,甚至不再交談,像一群行尸走肉,沉默地等待著死亡的降臨。
中軍大帳,早已沒了往日的威嚴。
劉邦坐在那里,身上的黑貂大氅沾滿了泥污和草屑,曾經梳理得一絲不茍的發(fā)髻,此刻也散亂不堪。他已經兩天沒有正經吃過東西了,胃里火燒火燎,眼前陣陣發(fā)黑。
帳外,樊噲正在和夏侯嬰發(fā)生激烈的爭吵。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不等匈奴人動手,我們自己就全餓死、凍死了!”樊噲的聲音像一頭暴怒的獅子。
“沖出去送死嗎?”夏侯嬰反駁道,“你忘了前幾天的教訓了?冒頓那雜種就等著我們自己亂起來!”
“那也比窩囊死強!老子就算是死,也要在匈奴人身上啃下幾塊肉來!”
“你這是匹夫之勇!是拿弟兄們的命開玩笑!”
“你……”
“夠了!”劉邦一聲怒吼,聲音嘶啞,卻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勢。
樊"噲和夏侯嬰沖進大帳,看到劉邦那張憔悴到脫形的臉,兩人都沉默了。
“都給朕閉嘴!”劉邦扶著桌子,勉強站起身,環(huán)視著帳內寥寥無幾的將領。他的目光,第一次失去了焦點,充滿了茫然,“朕……還有什么辦法?你們誰能告訴朕,還有什么辦法?”
沒有人能回答。
所有的計謀,所有的兵法,在這絕對的實力和詭異的“預判”面前,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他們就像一群被蛛網困住的飛蟲,無論如何掙扎,都只會讓那張網纏得更緊。
劉邦頹然地坐下,雙手深深地插入散亂的頭發(fā)中。他感覺自己正在被一種無形的力量一寸寸地碾碎。那種力量,不是來自匈奴的彎刀,而是來自一種名為“宿命”的東西。
他想起了自己的一生。從沛縣一個默默無聞的泗水亭長,到斬蛇起義,入主關中,再到與項羽逐鹿天下,最終登基為帝。他的人生,就是一部不斷挑戰(zhàn)不可能的傳奇。他一直以為,自己就是天命本身。
可現在,在這白登山上,他那堅如磐石的信念,終于開始動搖、崩裂。
“難道……朕真的錯了?”他喃喃自語,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從一開始,御駕親征,就是一個錯誤?朕高估了自己,低估了這片草原,低估了那個叫冒頓的男人……”
他想起了出征前,婁敬的苦苦勸諫,勸他不要輕敵冒進。他想起了皇后呂雉擔憂的眼神。可當時的他,剛剛平定了韓王信的叛亂,正是志得意滿、意氣風發(fā)的時候,哪里聽得進這些“喪氣話”。
他以為天下已定,四海歸心,區(qū)區(qū)匈奴,不過是疥癬之疾。他要用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來向天下宣告,大漢的威嚴,不容挑釁。
現在看來,多么可笑。
他引以為傲的勝利,不過是建立在特定規(guī)則下的勝利。在中原的土地上,他熟悉人心,擅長權謀,能夠將各方勢力玩弄于股掌之間。可一旦離開了那片熟悉的土壤,來到了這片信奉最原始力量的草原,他所有的“智慧”,都失去了用武之地。
他的龍袍,在此刻,就像一件華麗的戲服。脫下這件衣服,他和其他正在外面挨餓受凍的士兵,又有什么區(qū)別?龍袍之內,不過是一具會饑餓、會寒冷、會恐懼的凡人肉體。所謂天子,所謂尊嚴,在生存的本能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龍袍,已成敗絮。
“陛下……陛下?”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將劉邦從自我否定的深淵中拉了回來。
他抬起頭,看到陳平站在帳口。和其他將領的狼狽不同,陳平的臉上,雖然也帶著疲憊,但他的眼神,依舊保持著一種異樣的平靜,甚至……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這種笑意,在如此絕境之下,顯得格外刺眼,甚至有些詭異。
“你來干什么?”劉邦的聲音里充滿了厭煩,“來看朕的笑話嗎?你不是自詡智計百出嗎?你的計策呢?拿出來給朕看看!”
面對皇帝的怒火,陳平沒有絲毫畏懼。他緩緩地走進大帳,一直走到劉邦的面前,然后,他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從懷中,取出了一卷畫軸。
“陛下,臣無計可解此圍。”陳平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但臣,有計可救陛下之命,救數萬將士之命。”
“什么?”劉邦愣住了。
“陛下可還記得,臣曾對您說過,‘神’,是不可戰(zhàn)勝的?!标惼降哪抗猓路鹉芸创﹦?..邦的內心,“冒頓在此地,便是‘神’。他借天時、地利、人和,布下了這個必死之局。我們用‘人’的兵法,去挑戰(zhàn)他的‘神’之領域,無異于以卵擊石?!?/p>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們只能等死?”劉邦冷笑。
“不?!标惼綋u了搖頭,緩緩地展開了手中的畫軸,“所以,我們也要用‘神’的方法,去打敗‘神’?!?/p>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副畫軸之上。畫上,是一個女子。一個美得不似凡人的女子。她云鬢高聳,眼波流轉,嘴角含笑,仿佛隨時能從畫中走出來。那是一種足以讓任何男人都為之瘋狂的美。
“這是……”劉邦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這是宮中畫師,依照陛下后宮最美的趙夫人之容貌,耗時一月,所繪的‘洛神圖’?!标惼降穆曇?,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魔力。
“陛下,冒頓是神,但他終究還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有弱點。而一個男人最大的弱點,往往不是他的敵人,而是他的女人?!?/p>
“你想干什么?”劉邦的心中,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陳平的嘴角,終于勾起了一抹完整的、堪稱“惡毒”的笑容。
“臣的計策,很簡單。”他將畫軸遞到劉邦面前,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們,去賄賂他的閼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