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新的提案
他每日都把自己悶在火葬場里，晚上也在值班室湊合睡了。這一年，他甚至都沒怎么回過80后社區(qū)。他覺得興許火葬場里還殘存著看不見的孤魂野鬼陪著自己，能讓他心里的被剝離感沒那么強烈。
只是明天和意外，你永遠不知道哪個會先來。
政府有了一個新的議題草案：取消火葬制度，讓死亡之后的公民進入能源循環(huán)系統(tǒng)，通過分解抽取可利用物質(zhì)，再將其余部分進行焚燒提供能量，實現(xiàn)最大化的人體再利用，更加全面的發(fā)揮公民價值，從生到死都服務(wù)于社會。
這個提案一出，公民的反應(yīng)各不相同。對于王章林來說，他面臨著再一次失業(yè)的危機。只是因為此提案爭議太大，所以短時間內(nèi)都不會有任何偏向性的決策。
王章林那時才想明白，原來在女兒的心里，比生死更重要的事是發(fā)展。自己的價值竟然就只剩下死后的那具尸體。王章林一直反思著是不是自己的思想太陳舊太狹隘了，可傳統(tǒng)的生死喪葬觀念一直盤旋在他的腦海里，十分根深蒂固，他還是接受不了在自己死后會被各種各樣的機器拆解和再利用。
王章林懷著惆悵的心思到骨灰盒存放架那里散步。剛到門口，就看到個老邁的流浪漢在里面盤腿坐著，像是在休息。其實這個人是王章林的“老朋友”了，只是之前他們從未有過交集。王章林時不時就會見到流浪漢來骨灰盒存放架這里過夜，但一直沒搭理他。如今，出了這個提案，再看著身上一根線都沒有的流浪漢，想到也許以后他連個借宿的地方都沒有，王章林便有種悲從中來的同情。
王章林繞著骨灰盒存放架走了一圈，看著一個又一個存放柜門上貼著的陌生名字，深深地嘆了口氣。他終究還是開了口，說：“老先生，這里涼。到值班室歇會兒吧?！?/p>
流浪漢搖了搖頭，聲音沙啞地像是撕裂了喉管，他說：“不了，我怕再不多看她兩眼，就再也看不到了。”
王章林詢問：“他？”
流浪漢指著近處的一個柜門說：“我老伴。本來就只剩個念想了，現(xiàn)在政策變得連個名字都不愿意給她留。”
王章林抿住干澀的嘴唇，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可那流浪漢卻流下一滴渾濁的眼淚，絮絮叨叨地說：“我有時候就在想啊！我們老了老了，能留下點什么呢？這一輩子都給人類未來的發(fā)展做螺絲釘，像個齒輪一樣為社會的正常運行付出了一切?？傻筋^來，又能留下些什么呢？現(xiàn)在連點骨灰都留不住了?！?/p>
王章林苦笑兩聲，卻問了個不相干的問題來打岔。他問：“老先生，您叫什么?。吭趺床蛔≡谧约旱纳鐓^(qū)里呢？”
流浪漢說：“名字？早忘了，名字跟個代號一樣，你還不如叫我編號001呢！至于我那個60后社區(qū)啊，走的走死的死，剩下那零星幾個，我一個人都不認識，回去干嘛？”
王章林沒再提問，他發(fā)覺這老先生的脾氣不大好。但他還是回了自己的值班室，給熱水里融了一顆茶味膠囊，端給流浪漢。
流浪漢看了一眼水杯里正在消解的顆粒，嘲諷問道：“你喝過真的茶葉嗎？”
王章林很有耐心地搖搖頭，笑著回答：“太貴了，買不起?！?/p>
流浪漢發(fā)出一聲嗤笑，顫顫巍巍地扶著柜門要站起身。王章林想去扶，可卻被一掌拍開。流浪漢雖然年邁，但手勁卻不小，他站直后，用大拇指摩挲了一下一面柜門上的名字，才緩緩開口說：“走吧。去你的值班室坐會兒?！?/p>
回到值班室之后，流浪漢毫不客氣地坐在唯一的軟墊躺椅上，也不顧及自己身上的衣服已滿是污垢。王章林拿了件新外套，但轉(zhuǎn)身看到流浪漢已經(jīng)坐下，他的眼尾不自覺地微微一跳，繼而他又默默把那外套又掛回衣架上。他搬了張折疊凳，坐在流浪漢對面。
經(jīng)過漫長的沉默，流浪漢像是休息夠了，終于開口說：“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人聊天了。都快忘記這種感覺了。”
王章林低下頭，兩只手不斷互相揉搓。他說：“我也是?！?/p>
流浪漢喝了口熱茶，發(fā)出了一聲舒服的喟嘆，才用他那難聽的嗓音說：“我活得太久了，這一輩子過下來，見證了太多事情。這些年的科學(xué)技術(shù)井噴式發(fā)展，聰明人越多，社會發(fā)展的就越快，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就越來越遠咯！現(xiàn)在那幫年輕人連本都要忘了，還能想個辦法讓我們這些老骨頭再為進步出點力氣。呵，后生可畏啊！如果這個火葬場停運了，你去哪兒？”
王章林想了想，才說：“大概是回到我的80后社區(qū)吧?！?/p>
流浪漢問：“有認識的朋友？有家人？”
王章林搖搖頭，說：“都沒有。就自己一個人?！?/p>
流浪漢笑了，只是他的笑容里一點開心都沒有，滿是苦澀的情緒。他問：“你看書嗎？很老很老的那種書。”
王章林回答道：“看過，只有一兩本?！?/p>
流浪漢像個老學(xué)究似地斟酌著自己的說辭，他開口說：“幾乎每一種文化的根源都是由生死思考而來的，現(xiàn)在的年輕人連生死都如此漠視，那就是要舍棄掉全部的文化根系。這種動蕩我之前從沒預(yù)料到，沒想到是科技把這些問題擺到了人類的面前。”
王章林心里想著，年輕人早都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全新的文化，只是人家不愿意帶我們玩了而已。但他沒有說出口，反而愈加對眼前的這個流浪漢產(chǎn)生了一股敬意，他覺得這個人可能會是自己唯一的朋友了。
這個念頭一起，王章林就看到他們兩個人的身上都慢慢生長出了發(fā)著瑩瑩藍光的線，像藤蔓一樣纏繞、盤旋，又憑空被吸引著，一點點交融在一起。王章林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藍色，晶瑩純粹，任何燈管和發(fā)電設(shè)備都比不上這樣的藍光璀璨。他很驚奇，也莫名地為自己的身上終于長出一根線而暗自喜悅，仿佛因由此，他才和這個疏離城市有了一點關(guān)系。
他定睛瞧著這根光線，眼睛里都發(fā)著亮光。他說：“我有一個想法！我想成立一個互助公會，把我們這些孤獨無依的人都聯(lián)系在一起！”
流浪漢愣住了，他看著王章林鄭重的態(tài)度和眼睛里堅定的神色，忽然覺得自己身上的那股涼了很久的熱血又重新燃燒起來。他一激動還咳嗽了兩聲，但很快，他應(yīng)和道：“好！互助公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