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在今后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五年?十年?甚至更久。
林聽都將把自己錨定在這座名為安市的港口。這個念頭并非深思熟慮后的決定,更像是一種模糊的、被潮水推上岸的漂流物,暫時擱淺于此。未來如同籠罩在薄霧中的海平線,看不真切。
由于她的身份仍屬于境外人員,那張薄薄的暫住證上,冰冷的“半年”期限像一道無形的枷鎖。本著“來都來了”的樸素原則,今天路過轄區(qū)派出所時,她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想試試能否將這期限延長到五年,奈何上司公務(wù)繁忙,沒空,走捷徑失敗,只得老實準(zhǔn)備資料。
拒接電話,好樣的!林聽再次在心里問候某人。
一腳油門轟回家。
莊園的黃昏,將“靜”字詮釋到了極致。參天的古樹投下濃重的陰影,寬闊得近乎奢侈的綠化帶將一棟棟風(fēng)格各異的別墅溫柔地隔開。這里的公攤面積遠(yuǎn)大于建筑面積,形成了一種獨特的、近乎奢侈的“私人公園”感,絕對的隱蔽性,是它最昂貴的標(biāo)簽。
傍晚,百無聊賴的自由份子剛想找一部腦殘劇打發(fā)時間,郵箱圖標(biāo)突然跳出一個紅點,熟悉的發(fā)件名——“zheng”
林聽握著鼠標(biāo)的手猛地僵??!原本流暢移動的光標(biāo)軌跡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冰冷、無形的鐐銬狠狠鉗住。
目光帶著一種近乎機械的遲緩,清冷的眼底漾開細(xì)碎的漣漪。鼠標(biāo)指針懸停在提醒上,微微顫抖著,卻遲遲不敢落。一種濃稠得化不開的不安感,如同冰冷黏膩的深海潮水,從腳底迅速漫涌上來,瞬間淹沒的口鼻,扼住了林聽的呼吸!
靜謐的書房里,只剩下她自己沉重而急促的呼吸聲,每一次吸氣都像是用盡全力從粘稠的泥沼中拔起,每一次呼氣都伴隨著胸腔劇烈的起伏,拉扯著緊繃到極限的神經(jīng),發(fā)出瀕臨斷裂的呻吟。
“砰?。?!”
林聽猛地抬起手,用盡全身力氣將面前的筆記本電腦狠狠扣上!驚魂未定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動作倉皇得帶倒了椅子。跌跌撞撞地沖進空曠的客廳,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墻壁上,才勉強穩(wěn)住身形。
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仿佛要將肺里所有沾染了恐懼的空氣都徹底排空,冰冷的墻壁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寒意。
指尖無意識地?fù)崦笫譄o名指上那枚冰涼的戒指。急促的喘息聲中,一滴滾燙的、不受控制的眼淚,掙脫了眼眶的束縛,沿著蒼白的臉頰悄然滑落,砸在光潔的地板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一只寄生在污穢下水道的老鼠,
黑暗中的污物,覬覦著不屬于它的光芒,
皎潔的月色,點燃了那卑微生命中從未有過的、名為“愛慕”的毒火,
它被那虛幻的光芒誘惑,忘記了溝渠的深邃,污濁的寒冷,
它,竭盡全力,孤注一擲,縱身一躍,
滿心歡喜地奔赴已知的死亡,
丑陋的尸體在污水中沉浮,
還攪碎了滿池的月色,
最后,只留下一圈圈擴散的污濁漣漪。
約莫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jì),林聽收拾好破碎的情緒,走到廚房,擰開水龍頭,用雙手接起一捧沁骨的涼水,狠狠地潑在臉上。又接了一杯水,仰頭灌下。冰冷的液體順著喉嚨滑入,帶來一陣清晰的痙攣,卻也奇跡般地喚回了一絲搖搖欲墜的理智。
林聽深吸一口氣,重新走進書桌,打開筆記本電腦,屏幕再次亮起,那封未讀的郵件,依舊靜靜地躺在收件箱的最頂端,像一個沉默的審判者,等待著她的最終抉擇。
林聽的手指在鼠標(biāo)上輕輕滑動,光標(biāo)精準(zhǔn)地落在那個刺眼的郵件標(biāo)題上。
單擊右鍵,選擇,刪除。
動作流暢,一氣呵成,如同斬斷一條無形的鎖鏈。郵件消失在收件箱中,連同那個令人心悸的紅點。
夜幕徹底降臨,厚重的絲絨窗簾隔絕了外界的最后一絲天光。林聽獨自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像一尊孤獨的剪影。窗外,莊園精心打理過的草坪在月光下泛著幽冷的銀輝。
世界一片寂靜。
無論是在安市還是那個地方,她都身如浮萍,好在現(xiàn)在至少是自由的。
有人一夜噩夢,有人一夜未眠。
“喂,程隊,藥物檢驗沒有問題?!?/p>
連軸轉(zhuǎn)的朱策交上的答案再一次讓局勢陷入死胡同。
“知道了,暫時排除顧橋的嫌疑,不過盯著他的同事先不要撤,繼續(xù)盯緊。”程莫掛斷通話。
證據(jù)是所有猜測是否成立的唯一判斷。
辦公室里瞬間陷入了一種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寂靜?;椟S的頂燈光線仿佛也染上了倦意,無力地潑灑在地面上,程莫踱回辦公桌前,未燃盡的香煙在灰白的煙燼中茍延殘喘,細(xì)微的“滋滋”聲,在這死寂的空間里被無限放大,像某種不祥的倒計時。
空氣中彌漫著煙草燃燒后特有的焦苦,混著一絲若有似無的陳舊紙張氣味。程莫的視線越過煙灰缸,落在對面墻面的白板上。
“人會隨著時間的推移,事物的不斷發(fā)展,而發(fā)生改變,心境和性格都不是一成不變的?!?/p>
程莫默念著這句話,嘴里像咀嚼一枚苦澀的橄欖,指尖殘留的煙草氣息似乎也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
那林聽,她變了嗎?
難捱的夜色終會退卻,太陽照常升起,日子循環(huán)往復(fù)。
安市另一端,一家格調(diào)雅致的咖啡館角落,氣氛卻截然不同。
身為乙方能毫無顧忌的給甲方甩臉色的藝人不多,林聽首當(dāng)其沖算一個。
鑒于文化館的意外,星悅遞過來的合同條款被一改再改,拖到現(xiàn)在還沒最終落槌。
因甲方重大失誤造成的項目風(fēng)險,乙方有權(quán)單方面決定合作的生死。雙贏固然皆大歡喜,但取消合作對林聽而言,不過是換個出品方重新開始的瑣事,其影響微乎其微,然而對星悅,這無疑是一場傷筋動骨、顏面盡失的巨大損失。
“周總說了,補充條款霖老師可以自行加減。只要您點頭,一切都好商量。”老板一句話,牛馬跑斷腿,這已經(jīng)是吳甜第三次約見林聽,前兩次都吃了閉門羹,好在這回總算是見到人說上話。
“怎么是你來,汪洋呢?”林聽翻看著合同,偶爾抬眼,目光平靜地掠過對面明顯局促的小姑娘,“助演和分成還是按第一版定,其他我沒問題?!?/p>
“?。颗?,”吳甜被這直白的提問弄得有點懵,“汪助他…他跟江老師在對接音樂節(jié)那邊的事,實在抽不開身,周總就讓我來……”聲音越說越小。
林聽的目光在某個條款上停頓了一下,“助演名單和基礎(chǔ)收益分成,按最初的第一版定。其他細(xì)枝末節(jié),”合上文件夾,發(fā)出“啪”的一聲輕響,驚得吳甜肩膀微不可察地一縮,“我沒意見?!?/p>
“???”吳甜徹底愣住了,嘴巴微張,劇本不應(yīng)該是這樣?。克A(yù)想中的是艱難的討價還價,是錙銖必較的拉鋸戰(zhàn)。
對方這完全不按套路出牌,讓吳甜大腦瞬間短路。
果然是個涉世未深的愣頭青。林聽心底無聲地嘆了口氣??雌撇徽f破,那是和聰明人打交道的默契,面對這種懵懂的小白兔,只能把話掰開揉碎說明白。
“我的意思是,所有參與演出的演職人員,名單不動,就用最初敲定的那些人。該給的錢,一分不少地給。收起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林聽耐著性子,指尖輕輕點了點合同封面,“我不想和星悅的合作,變成一錘子買賣。”
“??!喔!明白了明白了!”吳甜終于轉(zhuǎn)過彎來,臉上瞬間綻放出驚喜的笑容。
在星悅這種等級森嚴(yán)、處處講求“成本控制”的環(huán)境里待久了,習(xí)慣了被層層盤剝的日子,突然遇到這樣“青天大老爺”式的乙方,簡直像做夢一樣。星悅高層私下克扣藝人分成、壓縮制作成本的消息,在內(nèi)部早就不是秘密,大家私下怨聲載道,但大環(huán)境低迷,連藝人都只能忍氣吞聲,更遑論他們這些底層員工,除了私下唏噓同情,又能如何?
“你看起來,很開心?”林聽明知故問,端起桌上的美式咖啡抿了一口,苦澀的液體滑過喉嚨。
合作終究是雙方意愿的契合。吳甜只是個傳聲筒,林聽也沒指望她真能拍板定乾坤。今天來的目的,合同只是其一。秦佳的案子像一塊陰云懸在頭頂,局里那些刑警問不出的線索,換一個身份,換一個環(huán)境,或許能有意外收獲。
“是啊!”吳甜用力點頭,笑容愈發(fā)燦爛,帶著年輕人特有的天真,“能多掙點辛苦錢,大家伙肯定都開心!排練那陣子可忙壞了,特別是林老師您沒空全程參與彩排的時候,大家都得幫忙頂位置、踩點……”
“嗯,大家都辛苦了?!绷致牭瓚?yīng)著,將手邊的文件挪開。服務(wù)員適時端上幾份精致的甜點,“這家店的甜點口碑不錯,嘗嘗。”
“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吳甜受寵若驚,拿起小勺挖了一角奶油送入口中,甜美的滋味讓她眼睛都瞇了起來,“其實最辛苦的還是那些樂手老師,尤其是江老師,聽說她身體不太舒服,還一直堅持來幫忙排練,特別不容易?!?/p>
“江老師?”林聽握著咖啡杯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疑惑,“江飛星?她不是不在最終的出演名單里嗎?這是……義務(wù)勞動?”
“呃!”吳甜顯然沒料到林聽會突然問起這個,口中的蛋糕猛地噎了一下,劇烈地咳嗽起來,臉都漲紅了。林聽不動聲色地抽了張紙巾遞過去,臉上維持著溫和的笑意,眼神卻平靜無波,耐心地等待著。
吳甜灌了一大口水,好不容易順過氣,“是…是的。江老師是汪助特意安排過來幫秦佳姐合音的,說她們聲音特質(zhì)比較搭?!?/p>
“江老師人真的特別好,一點架子都沒有,對我們這些工作人員都特別客氣。這次彩排,其實汪助看她不舒服,都說讓她休息了,是她自己堅持要上的,說答應(yīng)了汪助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底,特別敬業(yè)!”為了加強說服力,吳甜又絮絮叨叨地加了一句,“平時她還經(jīng)常自己烤些小餅干、蛋糕什么的帶來公司分給大家吃呢?!?/p>
林聽靜靜地聽著,指尖在溫涼的咖啡杯壁上輕輕劃過。她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已經(jīng)涼透的美式。涼掉的咖啡,苦味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種難以言喻的澀,頑固地盤踞在舌根。
“這樣啊……”林聽若有所思地應(yīng)了一聲,放下杯子帶著結(jié)束的意味,“好的,合同的事情就麻煩你跟進處理了。我這邊還有點事,今天就到這里吧?!?/p>
手機屏幕亮起又迅速熄滅,林聽突然意識到,自己竟然還沒有存程莫的電話號碼……
咖啡館距離市局大約半小時車程。黑色的越野碾過喧鬧的街市,最終利落地駛?cè)刖滞\噲觥?/p>
局內(nèi)的氛圍緊張且嚴(yán)肅,林聽穿著一身白色,與周圍清一色的藏青、深灰制服形成了強烈的視覺反差。
林聽剛拐進開放的辦公區(qū)域,原本嘈雜的背景音似乎都凝滯了一瞬,連帶著這片充斥著案卷和壓力的空間,色調(diào)都似乎被她映照得陡然提升了一個亮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