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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負資產管理局 南天門的秦海儒 104948 字 2025-07-30 11:4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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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黃全安在東區(qū)一個社區(qū)咖啡館里,第一次見到了陳新宇。

約定的時間是下午三點,陳新宇踩著點推門進來,分秒不差。

他很高,身形瘦削,穿著簡單的灰色連帽衫和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背著一個半舊的帆布雙肩包。

頭發(fā)略長,幾縷不羈地搭在額前。

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但眼神卻異常明亮銳利,像淬了火的刀鋒。

他徑直走向黃全安所在的角落卡座,步伐沉穩(wěn)有力。

“黃專員?”聲音清朗,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陳新宇先生?請坐?!秉S全安站起身,遞上人事部開具的報到單。

陳新宇的目光在黃全安伸出的手上停留了半秒,才伸手輕輕一握。

他拉開椅子坐下,脊背挺得筆直,沒有多余的動作,目光直接鎖定黃全安,帶著審視的意味。

他身上沒有黃全安預想中的那種被巨額債務壓垮的惶恐或憤怒,反而有種近乎于獵手般的專注和冷靜。

“我的態(tài)度在書面聲明里已經表達得很清楚了?!标愋掠铋_門見山,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那片土地是毒瘤,那筆債務是天文數字?!?/p>

“我和陳國棟,血緣淡薄,感情更是談不上。他生前從未給過我任何幫助,死后卻想用這個‘遺產’把我拖入地獄。我不會,也不可能接受。法律賦予我拒絕的權利,不是嗎?”

黃全安點點頭,將一份管理局的標準文件推到他面前:“是的,你有權拒絕繼承。但拒絕繼承并不意味著債務和污染的消失。”

“根據《特別法案》和管理局規(guī)程,一旦你正式簽署這份《遺產放棄及債務不承擔聲明書》,管理局將依法介入后續(xù)處置流程?!?/p>

“處置方案可能包括但不限于:土地強制拍賣(但鑒于污染,估值極低且流拍可能性極大)、債務由公共財政或特定基金暫時墊付(最終仍可能追索關聯方)、甚至……對土地進行最低成本的物理封存,也就是永久性‘隔離’。”

他刻意停頓,觀察著陳新宇的反應。

聽到“永久性隔離”幾個字時,陳新宇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搭在桌面的手指微微蜷縮。

“永久隔離?”陳新宇的聲音冷了幾分,“意思是把它用水泥封起來,像埋垃圾一樣埋掉?任由地下的毒水繼續(xù)滲透?讓周圍的土地、水源繼續(xù)被污染?這就是你們管理局所謂的‘妥善處置’?”

他的質問像冰錐,刺破了剛才刻意維持的平靜表象,流露出一種壓抑著的、對這片土地命運的深切關注。

這關注,遠超一個僅僅想甩掉麻煩的普通繼承者應有的程度。

“這是最壞的可能性之一,也是成本相對可控的方案。”黃全安平靜地陳述事實,“管理局的資源有限,優(yōu)先處置那些影響更直接、更緊迫的案例。這片土地雖然污染嚴重,但地處偏僻,短期內對密集人群的直接威脅有限?!?/p>

“當然,我們會盡力尋求更好的方案,比如引入有污染治理技術的企業(yè)進行土地修復開發(fā),用未來收益覆蓋部分債務。但這需要時間,更需要契機?!?/p>

他話鋒一轉,目光如炬,“陳先生,據我所知,你是‘綠野追蹤’的成員。那片土地的情況,你真的只了解書面報告上的內容嗎?”

陳新宇的眼神閃爍了一下,端起桌上的冰水喝了一口,喉結滾動,似乎在平復情緒。

“作為環(huán)保組織成員,我對任何污染事件都保持關注。鑫榮化工廠的污染傳聞,在業(yè)內不是秘密。但具體細節(jié),我當然不如你們管理局掌握得多?!?/p>

“是嗎?”黃全安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低,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可我在調閱工廠內部存檔(雖然是清理過的)時,發(fā)現近半年有幾個被標記為‘可疑訪問’的IP記錄,技術手段很隱蔽,但追查路徑最終指向了幾個常用的……環(huán)保組織匿名調查節(jié)點?!?/p>

“其中有一個節(jié)點,與‘綠野追蹤’過去幾次曝光行動中使用的技術特征高度吻合。”

陳新宇握著水杯的手指關節(jié)瞬間泛白。

咖啡館輕柔的背景音樂仿佛瞬間消失,只剩下兩人之間無聲的張力在緊繃的空氣里嘶鳴。

他沉默了幾秒鐘,再抬眼時,眼中的銳利褪去幾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然。

“黃專員,”他放下水杯,聲音同樣壓得很低,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坦誠,“你說得對。我拒絕繼承,不僅僅是為了逃避債務?!?/p>

“我是‘綠野追蹤’的調查員。我接近這份‘遺產’,就是為了它!”

他拉開帆布包,取出個牛皮紙檔案袋,推到桌子中央,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鄭重。

“陳國棟是個徹頭徹尾的魔鬼!他留下的不是遺產,是罪證!”

“這些年,他為了節(jié)省成本,長期通過暗管、滲坑向地下和附近的灌溉渠偷排未經處理的劇毒廢料!”

“他賄賂環(huán)評機構,篡改監(jiān)測數據,威脅舉報的工人!”

“這些,”他用力拍了拍檔案袋,“是我和我的伙伴,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冒著巨大風險,潛入工廠內部和周邊區(qū)域,采集到的部分核心證據!”

“土壤樣本的獨立檢測報告、偷排口的照片和視頻、被收買的前員工的錄音、篡改數據的原始記錄備份……都在里面!”

“足夠把他釘死在恥辱柱上,也足夠證明這片土地污染的真正責任方!”

陳新宇的胸膛微微起伏,眼中燃燒著理想主義的火焰和壓抑不住的憤怒:“我知道管理局的保密條款有多嚴苛!”

“一旦我簽了放棄聲明,你們接手處置,這些證據很可能被‘合規(guī)’地封存、掩蓋,甚至銷毀!”

“這片土地的真相,那些被污染戕害的農民、那些被蒙蔽的公眾,永遠得不到一個交代!”

“陳國棟死了,但他造成的傷害還在繼續(xù),他欠下的債,不該由土地本身、由我這個不相干的侄子、更不該由公共財政來埋單!”

“應該由他名下的其他資產、由那些與他勾結的蛀蟲來償還!”

“我要曝光它!讓陽光曬死這些毒瘤!這就是我的目的!”

真相如同淬毒的匕首,驟然刺出。

黃全安的心臟猛地一縮。

他猜到了陳新宇有目的,卻沒料到是如此直接、如此沉重的目的——以自身為餌,臥底取證,意圖掀翻整個黑暗的利益鏈。

那份沉重的檔案袋,此刻仿佛有千鈞重,里面裝的不是紙張,是滾燙的巖漿,足以將許多人卷入深淵。

黃全安沒有立刻去碰那個檔案袋。

他靠在椅背上,咖啡館柔和的燈光落在他臉上,一半明亮,一半隱在陰影里,神情晦暗不明。

周敏冰冷的聲音和保密協(xié)議上那些冰冷的條款在腦海中回響:“……所有非公開信息……嚴格保密……違者承擔一切后果……”管理局的鐵律,像無形的枷鎖套上了他的脖頸。

保護這些證據,意味著違背入職的誓言,挑戰(zhàn)管理局的權威,將自己置于巨大的職業(yè)甚至法律風險之中。

他只是一個第一天處理案件的新人,他有什么資格和力量去撼動這龐大的機器?

然而,眼前是陳新宇那張年輕、倔強、燃燒著正義怒火的臉。

檔案袋里,是那片焦土無聲的控訴,是無數可能因污染而患病、失去家園的無聲吶喊。

將這份證據交上去,按照標準流程“處置”,結果會是什么?

大概率是歸檔、封存、列入密級,然后在漫長的官僚程序中,被稀釋、被遺忘。

真正的責任人逍遙法外,污染的代價依舊由無辜者和公共資源承擔。

這和他想象中的“填坑”背道而馳!

這和他內心深處那點尚未被灰色完全浸染的良知,激烈沖突!

兩種力量在他腦中激烈撕扯。

一邊是體制的冰冷規(guī)則和個人安危的現實考量,沉重如山;另一邊是公義的吶喊和對真相本能的追尋,熾熱如巖漿。

他感到一陣眩暈,胃里的鉛塊似乎變成了燒紅的烙鐵,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

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才讓他勉強維持住表面的鎮(zhèn)定。

“你知道這么做的后果嗎?”黃全安的聲音異常辛辣,像是辣椒裹挾過喉嚨,“一旦你公開這些證據,矛頭不僅會指向死去的陳國棟和他可能的同伙,更會指向現在接手處置的管理局!”

“質疑我們掩蓋真相、包庇罪惡!”

“管理局可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fā)生。他們會動用一切力量阻止你,抹黑你,甚至……讓你消失?!?/p>

“你的證據,可能永遠見不了光,反而會給你帶來滅頂之災。”

“我知道風險!”陳新宇毫不退縮,眼神更加堅定,“但我必須試試!總得有人站出來!黃專員,你看看這些!”他猛地翻開檔案袋,抽出一張照片拍在桌上。

照片上,一個穿著破舊棉襖的老農蹲在龜裂、泛著詭異顏色的田埂邊,捧著一把枯死的秧苗,渾濁的淚水爬滿溝壑縱橫的臉。

“李老漢,就住在工廠下游三里地,家里五畝水田,去年開始秧苗大片枯死,抽上來的井水一股怪味。”

“他小孫子才三歲,查出了血鉛超標!”

“他跑去工廠討說法,被保安打了出來!”

“陳國棟用他的命換來的錢,沾著血!

沾著毒!”

“這樣的‘遺產’,你們管理局打算怎么‘填’?用水泥把它蓋起來當沒發(fā)生過嗎?!”

陳新宇那絕望的眼神,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了黃全安的心。

他仿佛能聞到照片里那片死亡土地上散發(fā)出的刺鼻氣味,能聽到那老農無聲的悲泣。

保密協(xié)議冰冷的文字在人性真實的苦難面前,顯得如此蒼白而虛偽。

黃全安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再次睜開時,眼中的掙扎并未完全消失,但多了一種破釜沉舟的決斷。

他不能成為掩蓋真相的幫兇,但他也不能讓陳新宇去飛蛾撲火。

他必須在這冰冷的規(guī)則迷宮中,找到一條縫隙,一條既能保全陳新宇,又能讓部分真相浮出水面,甚至推動問題實質解決的縫隙。

“把證據收好?!秉S全安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現在還不是它見光的時候。交給我?!?/p>

陳新宇一愣,眼中閃過一絲錯愕和懷疑:“交給你?然后呢?歸檔?封存?”

“不。”黃全安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緊緊盯著陳新宇,“交給我,我來操作。你繼續(xù)扮演好那個‘只想擺脫麻煩、對污染內情一無所知’的繼承人。簽了放棄聲明。剩下的,交給我?!?/p>

“我怎么信你?”陳新宇的警惕絲毫未減。

“你只能信我。”黃全安斬釘截鐵,“或者,你現在就帶著它走出去,然后祈禱你能活到它曝光的那一天。選擇權在你。但我提醒你,個人對抗體制,九死一生?!?/p>

“而我,”黃全安指了指自己胸口別著的管理局徽章,“身在體制內。有些規(guī)則,我比你更清楚怎么利用,怎么……繞過?!?/p>

長久的沉默。

咖啡館里人來人往,笑語喧嘩,與他們這一角的沉重死寂形成鮮明對比。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陳新宇死死盯著黃全安的眼睛,仿佛要穿透他的瞳孔,直抵靈魂深處,分辨那里面究竟是陷阱還是希望。

黃全安坦然回視,眼神里有未散的沉重,但更多的是孤注一擲的堅定。

終于,陳新宇緊繃的肩膀緩緩松弛下來。

他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氣,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將桌上那份沉重的檔案袋,緩緩推到了黃全安的面前。

這個動作,重逾千斤,是孤勇者將引爆世界的按鈕,交付給一個前途未卜的陌生人。

是絕望中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黃全安的手按在檔案袋上,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

他能感受到里面蘊藏的風暴。

他拿起筆,在《遺產放棄及債務不承擔聲明書》的簽名處,輕輕點了點,推回給陳新宇。

“簽吧。然后,等我的消息?!?/p>


更新時間:2025-07-30 11:4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