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黃全安站在“負遺產(chǎn)管理局”七樓處理七科的辦公室門口，看著那塊锃亮的金屬門牌，胃里像是塞了一塊冰冷的鉛。
他深吸一口氣，推開門。
辦公室里異常安靜，只有鍵盤敲擊的噠噠聲和紙張翻動的窸窣聲，每個人都低著頭，專注于自己面前那塊發(fā)光的屏幕或厚厚的卷宗。
“黃全安？”一個略顯沙啞的女聲響起。
循聲望去，靠窗位置站起一個約莫四十歲上下的女人，短發(fā)，面容嚴肅，法令紋很深，穿著剪裁合體卻毫無亮點的深色套裝。
她是七科的科長，周敏。
“是，周科長?！秉S全安走過去，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
他遞上人事部開具的報到單。
周敏的目光像掃描儀一樣在他身上快速掠過，沒有寒暄，直接遞過一個沉甸甸的牛皮紙檔案袋。
“歡迎加入七科。你的入職儀式就是它。編號NIL-7342，你的第一個‘坑’。”
檔案袋入手冰涼，卻仿佛有千斤重。
NIL，Negative Inheritance Legacy（負遺產(chǎn)）的縮寫。
黃全安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串冰冷的數(shù)字，7342，一個冰冷的序列號，背后是一個或一群被“遺產(chǎn)”壓垮的人生。
“死者，陳國棟，‘鑫榮化工廠’法人代表，一周前在工廠辦公室服用氰化物自殺?！?/p>
“遺產(chǎn)主體：位于市郊東區(qū)的化工廠舊址土地及地上附屬物，面積約120畝?！敝苊粽Z速平緩，毫無波瀾，像是在念一份產(chǎn)品說明書。
“伴隨遺產(chǎn)：經(jīng)初步評估，土地及地下水因長期違規(guī)排放，存在嚴重化學污染，主要污染物：苯系物、重金屬、揮發(fā)性有機物，生態(tài)修復及無害化處理預估費用，人民幣八千六百萬元?！?/p>
“法定繼承人：陳國棟的遠房侄子，陳新宇?！?/p>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檔案袋上，又抬眼看著黃全安：
“陳新宇，現(xiàn)年29歲，環(huán)保組織‘綠野追蹤’成員。接到繼承通知后，已明確表示拒絕接受該項遺產(chǎn)及伴隨債務?！?/p>
“理由：無力承擔，且質(zhì)疑遺產(chǎn)合法性?！?/p>
黃全安翻開檔案，第一頁就是一張航拍照片。
照片上的土地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的焦褐色，與周圍蔥郁的農(nóng)田形成刺眼的對比。
幾座銹跡斑斑的廠房像巨大的鋼鐵尸體匍匐著，污水池干涸龜裂，如同大地上潰爛的瘡疤。
旁邊附著幾張觸目驚心的近景：
土壤板結開裂，寸草不生；殘留的化工廢料凝結成詭異的彩色晶體；一洼死水泛著油亮的、令人作嘔的熒光。
一股強烈的窒息感壓住了黃全安。
這不僅僅是土地，這是一片被毒害、被遺棄的傷口。
八千六百萬的債務，像一座無形的巨山，壓向那個素未謀面的侄子陳新宇。
“我們的任務，”周敏的聲音將他拉回現(xiàn)實，“是依據(jù)《負遺產(chǎn)繼承與處置特別法案》及管理局規(guī)程，找到合法且可行的方案，確保該‘負遺產(chǎn)’得到妥善處置，消除或轉移其對社會、環(huán)境及關聯(lián)個體的負面影響?！?/p>
“繼承人拒絕接受是常態(tài)，但這不意味著結束，而是我們工作的開始。記住，管理局不是慈善機構，我們的核心是‘處置’——以最小的社會成本，填平這些‘坑’?！?/p>
她指了指檔案袋里一份保密協(xié)議復印件，條款密密麻麻，核心只有一點：
在處置過程中獲知的所有非公開信息，尤其是涉及遺產(chǎn)來源、潛在責任方以及管理局內(nèi)部評估等敏感內(nèi)容，必須嚴格保密，違者將承擔包括刑事責任在內(nèi)的一切后果。
“這是你的緊箍咒，黃全安。在負遺產(chǎn)管理局，知道得太多有時比不知道更危險。處理好你的第一案，別讓我失望，也別讓這身制服蒙羞?！敝苊粽f完，不再看他，轉身坐回自己的位置，重新投入那片灰色的卷宗海洋。
黃全安拿著那份沉重的檔案，走到分配給他的工位前坐下。
他環(huán)顧四周，同事們依舊埋頭工作，仿佛剛才的交接從未發(fā)生。
這里沒有新同事的好奇目光，沒有寒暄，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種對“污穢”習以為常的麻木。
他感覺自己也正在被這種灰色浸染。
他深吸一口氣，打開了檔案袋。
化工廠的工商注冊信息、歷年環(huán)評報告（大部分是合格的）、陳國棟的個人資料（一個白手起家、精明吝嗇的商人形象）、陳新宇的簡單背景（環(huán)保NGO成員，履歷清白）、以及那份冰冷的污染初步評估報告……
一切都指向一個清晰的事實：陳國棟在明知污染后果的情況下，為了最大化利潤，長期隱瞞、篡改數(shù)據(jù)，逃避監(jiān)管。
最終，他將這片徹底毀掉的土地和天文數(shù)字的債務，精心包裝成一份“遺產(chǎn)”，像甩掉一塊燙手山芋一樣，甩給了他血緣關系疏遠、且從事環(huán)保工作的侄子陳新宇。
其用心之險惡，令人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