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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兩天,沈知棠把自己關(guān)在偏院。
可鑼鼓、炮仗、絲竹、歡笑,仍像千萬根針,隔著墻扎進(jìn)骨縫。
“顧大人連夜從江南調(diào)來十二箱鮫綃,給柳姨娘裁嫁衣!”
“林將軍把邊關(guān)的三百匹戰(zhàn)馬換成紅綢,繞城三圈做迎親禮!”
......
每一聲都像在提醒沈知棠:
他們曾答應(yīng)給她的,如今全給了別人。
她坐在銅鏡前,腕上三道刀疤還在滲血。
鏡子里的人瘦得脫了形,眼下一抹青,像被抽干了魂。
他們和柳煙兒大婚當(dāng)日,雪停了。
沈知棠的門卻被推開了。
顧行照捧冠而入,十二旒垂珠,每顆都淬著晨光,像一柄柄小匕首。
林野歸半跪在她面前,親手把鳳冠扣到她發(fā)髻上,指尖掠過她耳后時(shí),聲音低?。?/p>
“棠棠,再忍一忍,好不好?”
珠簾垂下,遮住了她眼里的碎光。
沈知棠看見他袖口沾著柳煙兒的胭脂,紅得刺目。
她張嘴,喉嚨卻像被雪堵住,發(fā)不出一點(diǎn)聲音。
吉時(shí)到。
林野歸披著大紅吉服,腰間系著她親手繡的并蒂蓮紋帶。
他牽她過火盆,掌心滾燙,指腹卻在發(fā)抖。
“棠棠,我的新娘終究只是你?!?/p>
他低聲哄她,像在哄一個(gè)不肯吃藥的孩子。
沈知棠抬眼,看見他發(fā)尾也系著她當(dāng)年編的那條發(fā)繩,鈴鐺輕響。
叮——
一聲,一聲,都是舊誓言。
她幾乎信了。
喜堂高燭,照得天地都是血色。
沈知棠被引到喜案前,耳邊是司禮太監(jiān)拖長的唱詞:
“一拜天地——”
她彎下腰,額頭幾乎碰到青磚。
“二拜高堂——”
再彎,鳳冠上的珠串嘩啦作響,像碎冰。
“夫妻對拜——”
她直起身,蓋頭被挑開。
對面,柳煙兒鳳冠霞帔,唇角一點(diǎn)朱砂,笑得溫柔又憐憫。
沈知棠聽見四周賓客的抽氣聲,像一把把鈍刀,割著她最后的體面。
顧行照站在柳煙兒身側(cè),替她扶正鳳冠,聲音溫柔得滴水:
“煙兒怕黑,先讓她占一夜名分,后日再迎你,可好?”
沈知棠的指甲陷進(jìn)掌心,血順著指縫滴在嫁衣上,暈成一朵暗色的花。
她想笑,嘴角卻像被凍住,只能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呵”。
沈知棠被鎖進(jìn)了偏院。
墻那邊,紅燭高燒,喜帳搖晃。
叮鈴——
叮鈴——
鈴鐺響,一聲比一聲急。
那是她十六歲親手編的發(fā)繩,一共兩條,一條系在顧行照發(fā)尾,一條纏在林野歸手腕。
他們說:
“只要鈴鐺響,就是棠棠在想我們?!?/p>
如今鈴鐺響了一夜,響得她耳膜出血,響得她心臟被撕成碎片。
她蜷在墻角,聽著那一墻之隔的喘-息、嬌-吟、鈴鐺亂撞。
每一下,都像有人拿鈍器砸她的脊椎。
她伸手去捂耳朵,掌心卻摸到滿臉濕冷。
不知什么時(shí)候,淚已浸透了嫁衣前襟。
三更鼓過,院中那株枯桂忽然墜下一團(tuán)雪,砸在青磚上,“啪”一聲。
沈知棠抬頭,看見月亮被云一點(diǎn)點(diǎn)吞沒,像被縫進(jìn)黑布里。
她想起有一年,也是這樣的雪夜。
顧行照翻墻進(jìn)來,給她帶城南的桂花酪,凍得指尖通紅,卻笑得像撿了寶:
“棠棠,以后每年下雪我都給你買?!?/p>
林野歸蹲在窗外,用劍尖在雪地上劃她的名字,劃完又偷偷看她:
“以后每年下雪,我都替你擋風(fēng)?!?/p>
如今雪沒停,人卻散了。
她低頭,把鳳冠摘下,十二旒垂珠“嘩啦”一聲滾了滿地。
她彎腰,一顆顆撿。
每撿一顆,指尖就被割開一道口子。
血珠滾在珠子上,像給它們鍍了一層新紅。
天快亮?xí)r,鈴鐺聲終于停了。
院門卻忽然被推開,顧行照和林野歸披著喜袍進(jìn)來,發(fā)尾鈴鐺輕響。
他蹲下身,指腹擦掉她臉上的血,聲音溫柔得像雪:
“棠棠,再等等,后日就輪到你?!?/p>
沈知棠看著他,忽然笑了。
那笑像雪地里開出來的曼陀羅,美而劇毒。
她輕聲說:“好。”
然后,她張開掌心。
那把撿滿十二顆血的珠子,被她一顆一顆塞進(jìn)他衣襟。
“顧行照,林野歸,這是利息?!?/p>
她站起身,嫁衣上的血花被晨光映得妖冶。
“后日,我送你們一份大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