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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背脊生疼,腦袋沉得像灌了鉛。
昨夜的事像一根刺扎在心上,想拔都拔不出來。
顧景琛那句“你是藥”一遍遍地在耳邊炸開,像刻刀一樣在我骨頭上劃痕。
我低頭看著那只紅木箱,里面放的是我三年來唯一的證明——證明我曾在他心上留過痕跡。
可現(xiàn)在看著它們,我卻覺得惡心。
每一枚簪子、每一只鐲子,都像是一根根鐵鏈,把我困在這座見不得光的牢籠里。
我一件件把那些首飾拿出來,包進粗布里,指尖因為觸碰鐲邊的冰冷而顫抖。
“青杏,”我叫了丫鬟,“今天你陪我去一趟坊市,這些都拿去當了,換點銀子。”
青杏怔了一下,立刻搖頭:“姑娘,這些都是王爺送的,要是被知道——”
“我不要了?!蔽掖驍嗨?,聲音干脆得自己都覺得陌生,“這些東西留著,我會喘不過氣。”
她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默默把布包系緊。
她跟著我長大,比我更清楚我的倔強。
天色微亮?xí)r,我穿了一件舊襖,抱著那只包走出小院。寒風(fēng)刮得我耳朵生疼,可我心里比風(fēng)還冷。
我剛走到巷口,就看見一個身影橫在我前面——謝婉儀。
她今天穿了一件淡杏色的宮衣,面上笑意柔和,可那雙眼睛像是淬了毒。
她掃了一眼我懷里的包,語氣不緊不慢:“姜盈,這么早,是要去哪?”
我下意識把布包抱得更緊:“隨便走走?!?/p>
“隨便走走?”她輕輕一笑,慢悠悠地伸出手,把我懷里的包給拿了過去。
我一驚,想奪回來,她已經(jīng)掀開了布口。
包里的首飾在冷光里閃閃發(fā)亮,明明是我三年來的枷鎖,此刻卻像一堆證據(jù)。
她的笑容頓時變了,冷得像雪:“好啊,姜盈,你竟敢偷我的東西。”
我忍不住提高了聲音:“這是我的!”
“你的?”她冷笑一聲,舉起一支鑲玉簪子,“這不是王爺送我的一模一樣?你一個藥奴之女,哪來的這些好東西?”
我呼吸一滯,心底翻起陣陣酸楚。
對,她說得沒錯,這些都是他從東宮庫房拿出來的東西,一批分兩份,一份明著送她,一份暗地塞給我。
現(xiàn)在,她要把這些統(tǒng)統(tǒng)扯成偷盜證據(jù)。
我想解釋,可她根本不給我機會:“來人,把她押去執(zhí)法堂!”
話音未落,兩名婆子已經(jīng)沖過來,一左一右把我按住。我掙扎,手臂被捏得生疼:“放開我!這是我的!”
“你的?”謝婉儀走過來,慢悠悠地拍了拍我的臉,仿佛是在看一只掙扎的螞蟻,“你算什么?你那點臟手段,以為能瞞過誰?就算王爺知道了,也只會覺得你討厭?!?/p>
我像是被她抽了一鞭,胸口悶得發(fā)痛。
三年來,我一遍遍告訴自己,只要忍下去,顧景琛心里多少會有我一點位置。
可現(xiàn)在,我忽然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執(zhí)法堂的門板吱呀一聲打開,我被丟進冰冷的地磚上。
堂里已經(jīng)站滿了人,連府里的總管婆子也被驚動。
謝婉儀走到堂中央,抱著胳膊,聲音尖銳:“她偷了我的東西,按家規(guī)——杖責(zé)二十,逐出府去!”
“我沒有偷!”我跪在地上,聲音發(fā)抖,眼睛卻盯著她,“這些都是王爺親手送我的!”
堂上頓時一片寂靜。
謝婉儀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緩緩開口:“你說什么?王爺送你的?你也配?”
我嘴唇發(fā)白,卻還想說點什么??删驮谶@時,一道低沉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吵什么?”
顧景琛。
我整個人僵住了,下意識抬頭看他。他身著月白長袍,眉眼淡漠得像是隔了一個世界。
謝婉儀眼睛一亮,立刻嬌聲道:“王爺,你來得正好,這個姜盈,偷了您的東西,還敢誣賴是您賞她的!”
顧景琛眸光掃過地上散落的首飾,淡淡頷首:“確是東宮的物件。”
我心口一緊:“是......是你給我的?!?/p>
他卻像沒聽見,只淡淡地問:“她可認罪?”
謝婉儀眼底閃過一絲得意,立刻回道:“她還在狡辯,說是您親賞的呢?!?/p>
顧景琛抬眸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冷得像冰刀,讓我哽在原地,仿佛喉嚨被人掐住。
“殿下......我......”我聲音顫抖,“這些是你......親手給我的,你忘了嗎?”
他薄唇輕啟:“不曾?!?/p>
我愣住了,像被雷劈中。
“顧景琛,你......”我眼淚差點掉下來,可又不想哭給他看,“你什么意思?”
“孤記得孤賞給謝小姐的東西,卻從未給過你?!?/p>
“孤只給過你藥。”
他說“藥”兩個字的時候,眼神冷得像把刀。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捏碎了,疼得連呼吸都帶血。
我張了張嘴,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眼淚忍了又忍,還是落了下來,打在冰冷的地磚上,砸出一個又一個小水痕。
“父親?!敝x婉儀轉(zhuǎn)頭看向身后的長輩,聲音又甜又脆,“家法不可廢啊。”
顧景琛沒有出聲,手背在身后,像一個冷漠的旁觀者。
“打。”謝婉儀的父親冷冷下令。
一根粗長的藤鞭落在我肩頭,痛得我全身一震,牙關(guān)死死咬著,卻一聲沒吭。第二鞭、第三鞭......鞭子像火一樣抽在身上,我疼得眼前發(fā)黑,指甲扣進掌心,血順著指縫流出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撐到第十鞭的,只覺得整個人像被撕裂。耳邊是謝婉儀輕輕的笑聲,還有顧景琛冰冷的沉默。
我撐不下去了。
就在我快昏過去時,一道聲音打破了壓抑的空氣:“且慢?!?/p>
是顧景琛。
全堂人都愣住了。
他慢悠悠開口:“婚期在即,不宜見血。這些珠寶......算是我送給府上的賀禮?!?/p>
謝婉儀眉頭一擰,不甘心:“可家規(guī)——”
“既然是我給的東西,你也算偷?”他抬眼看了她一眼。
她愣了下,咬了咬牙,卻沒再開口。
我跪在地上,肩膀還在發(fā)抖。心口卻比鞭子更疼。
賀禮?原來在他眼里,我連個解釋都不配,甚至不能被“單獨對待”——只是一份婚前的附贈。
我低頭:“謝殿下恩典?!?/p>
聲音像從喉嚨里擠出來的鐵屑。
顧景琛沒有看我,轉(zhuǎn)身走了。
謝婉儀盯著我的眼神像刀,仿佛要把我活剝了。
我不想看她,慢慢起身,身上像被灌了鉛,動一下都是撕裂的痛。
夜里,我躺在床上,后背的傷像火燒一樣。我看著那兩箱珠寶,笑了。
我伸手把它們推開,冷冷地說:“拿走,丟了也不要?!?/p>
嬤嬤一愣,急忙勸我:“姑娘,這是殿下心意啊,還送了傷藥呢——”
“拿走?!蔽衣曇舻偷孟癖拔也灰娜魏螙|西。”
那一夜,我一宿沒睡。
我終于明白,這個男人的心,就算剜出來,也是冷的。
我該走了。
可偏偏,我還走不了。
因為母親病了。
我聽青杏說,娘病得厲害,我顧不上背上的傷,硬撐著去給娘求藥。
路過山門時,碰見了顧景琛和謝婉儀。
他替她拂落肩頭的雪花,眼神溫柔得像水。那一刻,我忽然笑了。
笑自己三年來所有的心思,都像戲臺上的丑角,一廂情愿。
我剛想轉(zhuǎn)身離開,他忽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怎么不去見我?”他眸色冷沉,“你在同我賭氣?”
我愣住,想抽回手,卻怎么都抽不動。
“王爺,您怕是認錯人了。”
他眼神一僵。
我笑了:“我是藥,是您隨手就能丟掉的藥丸子,您現(xiàn)在要娶的,可是謝家小姐。我這副藥湯,該丟就丟吧?!?/p>
我甩開他的手,頭也不回。
可剛走兩步,一陣馬蹄聲震得地面亂顫。
一匹驚馬瘋了一樣直沖上山道,謝婉儀尖叫著往后退。
“婉儀!”
顧景琛幾乎是飛身撲過去,一把把她護在懷里,往旁邊滾去。
而我,站在山道中央,來不及躲開,被馬撞得整個人飛了出去。
我聽見骨頭“咔”的一聲。
疼。
疼得我眼前一片白。
血順著額角流下來,我模糊地看到他抱著謝婉儀往山下跑,連回頭都沒回。
他只丟下一句:“去看看她?!?/p>
“她?”原來我就值這一個字。
我閉上眼,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