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玻璃杯砸在地上的脆響驚醒的。睜開眼的瞬間,后腦勺的鈍痛跟記憶里對上了。
這不是我的出租屋。墻上貼著泛黃的某籃球明星海報,床頭柜堆著半箱沒喝完的冰紅茶,
是林野家沒錯。上輩子我就是在這屋里,被堂嫂指著鼻子罵了半個小時?!瓣愱柲銈€白眼狼!
”尖利的女聲像指甲刮過玻璃,堂嫂張翠蘭叉著腰站在我面前,唾沫星子噴到我臉上,
“你媽躺醫(yī)院等著開膛,你倒好,躲在野男人家里享福!”我剛坐起身,
她手里的住院催款單就甩在我臉上。紙張邊緣刮過顴骨,火辣辣地疼?!拔迩K!
你媽明天就要手術!”她嗓門拔高,故意讓客廳里的人都聽見,“你要是拿不出來,
就眼睜睜看著她死在手術臺上!”我攥緊拳頭,指甲掐進掌心。上輩子也是這樣。
她算準了我爸早逝,我媽臥病,家里拿不出錢,故意來林野家堵我,
就是想讓我在發(fā)小面前丟人?!拔覜]錢?!蔽乙е勒f?!皼]錢?”張翠蘭冷笑一聲,
眼睛瞟向客廳門口,“沒錢你跟林野湊這么近干嘛?我可聽說了,現(xiàn)在城里那些男的搞對象,
都興給‘小情人’花錢……”“你說什么?”我猛地站起來,血全沖到頭頂。
這話比扇我耳光還疼。我喜歡林野十年了。從穿開襠褲時他把唯一的糖塞給我,
到高中他替我擋住巷子里的混混,再到現(xiàn)在他眉眼間那顆被陽光曬得發(fā)亮的痣??晌也桓艺f。
因為他是林野。是那個看到電視里同性親吻畫面會立刻換臺,皺眉說“惡心”的林野。
是那個被男生勾肩搭背會下意識躲開,說“大男人黏黏糊糊像什么樣子”的林野。
我只能裝直男,跟他勾肩搭背時故意用胳膊肘撞他肋骨,
搶他的冰可樂時猛灌一大口再塞回去,甚至在他面前點評路過的女生“這妞正點”。
我以為自己演得天衣無縫?!拔艺f錯了?”張翠蘭被我嚇了一跳,隨即更囂張了,
“不然你跟他非親非故,憑什么天天賴在他家?”她突然揚手,
指甲上的紅油漆閃得我眼睛疼?!拔易屇阕煊玻 蔽覜]躲。
上輩子這巴掌結(jié)結(jié)實實落在我臉上,打得我耳鳴了半天。林野就是這時候沖進來的,
他把我拉到身后,眉頭皺得死緊,卻只對張翠蘭說“別鬧了”。然后呢?
然后張翠蘭罵罵咧咧地走了。然后我因為林野那句“別鬧了”跟他大吵一架,
我說“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惡心”,他愣住了,沒反駁。然后我躲了他半個月,
自己揣著學生證去工地搬磚,扛鋼筋,肩膀磨出紅肉,才湊夠了我媽的手術費??蛇@次,
手腕被攥住了。溫熱的掌心裹著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是林野。
他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我身后的,身上還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T恤,領口歪著,
是我昨天幫他晾衣服時沒扯平的?!靶∫??”張翠蘭愣了愣,臉上的橫肉堆出假笑,
“你看這事兒……”“我叔的手術費,我出?!绷忠暗穆曇艉艿停?/p>
每個字都像從冰窖里撈出來的。張翠蘭眼睛亮了,剛要接話,又被他打斷。
“但你剛才說的話?!彼⒅?,睫毛很長,投下的陰影把瞳孔遮得只剩一點黑,
“給陳陽道歉?!睆埓涮m的笑僵在臉上:“我憑什么給他道歉?我說錯了嗎?
他倆本來就……”“要么道歉?!绷忠皼]動,攥著我手腕的手卻又收緊了些,“要么這錢,
你一分也別想拿到?!蔽夷芨杏X到他指尖在抖,不是怕,是氣的。因為他抵在我后背的胳膊,
燙得像塊烙鐵。張翠蘭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最后啐了口唾沫,含糊不清地說了句“對不起”。
“沒聽見?!绷忠罢f?!澳銊e給臉不要臉!”張翠蘭炸了?!澳蔷蜐L。”林野松開我的手,
轉(zhuǎn)身去摸外套口袋,掏出錢包往桌上一拍,“這里有三千,夠你打車去醫(yī)院交定金。
剩下的兩千,等你跟陳陽好好道歉,我再給?!卞X包是我去年送他的生日禮物,黑色的,
邊角已經(jīng)磨出毛邊。張翠蘭盯著那疊錢,又看看林野冷得像冰的臉,終于咬著牙,
字正腔圓地說了句:“陳陽,對不起?!闭f完抓起錢,摔門走了。砰的一聲,
震得窗玻璃都在顫。屋里靜得能聽見墻上掛鐘的滴答聲。我還維持著剛才的姿勢,
后背緊緊貼著林野的胸膛。他呼吸有點急,熱氣噴在我頸窩里,癢得我想躲?!皼]嚇著吧?
”他突然開口,聲音軟了點,伸手想碰我的臉。指尖快碰到我顴骨時,又猛地縮了回去,
改成拍我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像哄小孩。我猛地往前竄了半步,躲開他的觸碰。
心臟在胸腔里瘋了似的跳,震得肋骨生疼。這不是我認識的林野。上輩子的他,
最多皺著眉把我拉到身后,絕不會替我出頭要一個道歉。更不會……用自己的錢,
逼張翠蘭低頭?!板X的事?!蔽业椭^,盯著自己磨破的鞋尖,聲音有點抖,“我會還你的。
”“不用?!彼f?!氨仨氝€?!蔽姨ь^看他,正好撞見他的眼神。他沒移開,
就那么直勾勾地看著我,眼底像盛著什么東西,亮得嚇人?!澳銒屢彩俏野⒁獭!彼f。
空氣突然變得黏稠。我想起上輩子就是這天晚上,我因為張翠蘭的話跟他吵翻了。
我紅著眼問他是不是覺得我跟那些“惡心”的人一樣,是不是覺得我賴著他很丟人。
他當時什么也沒說,就那么看著我,眼里的光一點點滅下去。然后我摔門走了,
在雨里走了兩個小時,渾身濕透,心里卻比身上還冷?!皠偛诺脑挕!蔽疫o衣角,
試圖打破這該死的沉默,“你別往心里去,張翠蘭她……”“我往哪去?”他突然笑了,
眼角那顆痣跟著跳了跳,像被風吹動的火星。我被問住了。是啊,他往哪去?
往我那句“你是不是覺得惡心”里去?
還是往我藏了十年不敢說出口的那句“我喜歡你”里去?“我去做飯?!蔽肄D(zhuǎn)身就往廚房跑。
手腕卻又被拉住了。這次他用的力氣很輕,像怕碰碎我似的?!瓣愱?。”他在我身后說。
我沒回頭。“上輩子?!彼D了頓,聲音輕得像嘆息,“你在工地搬磚的時候,
我就在塔吊下面看著?!蔽业哪_步猛地頓住。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全部退去,
手腳冰涼。他說什么?上輩子?他知道?我猛地轉(zhuǎn)過身,撞進他眼里。他的睫毛很長,
垂下來的時候能遮住瞳孔,可現(xiàn)在他睜得很開,里面清清楚楚地映著我的影子。
“你……”我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他松開手,插進口袋里,指尖在口袋里蜷了蜷。
“冰箱里有茄子。”他移開視線,看向廚房的方向,“你上次說想吃魚香茄子。”說完,
他先一步走進廚房,留下我一個人站在原地,心臟擂鼓似的,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窗外的天快黑了。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鋪到我腳邊。我突然想起小時候。
他替我背黑鍋被他爸打,手心腫得像饅頭,卻還笑著把最后一顆大白兔奶糖塞給我。
他說:“陳陽,有我在,沒人能欺負你。”那時候的他,眼睛亮得像星星。就像現(xiàn)在,
他站在灶臺前,背對著我擇菜,肩膀的輪廓被夕陽描上金邊,好看得讓人想伸手去碰。
可我不敢。我怕一碰,這好不容易重來的機會,這他眼里重新亮起來的光,就都碎了。
廚房的水龍頭沒關緊,水滴答滴答地落在池子里。像我漏跳了一拍的心臟。也像我藏了十年,
不敢讓他聽見的,那句快要破土而出的喜歡。我盯著他的背影,手指在褲縫上蹭了蹭。
剛才那句話像根針,扎破了我腦子里緊繃的弦。塔吊下面?他怎么會在那?
廚房傳來切菜的聲音。當當當,節(jié)奏均勻,是他慣用的手法。上輩子我總笑他切菜像剁排骨,
他會揚起菜刀作勢要砍我,最后卻把切好的番茄遞過來,上面撒著我愛吃的白糖。
“你剛才說什么?”我走到廚房門口,聲音有點發(fā)飄。他正低頭削茄子皮,刀刃貼著茄肉,
薄得能透光?!皼]什么?!彼亚炎臃胚M盆里,水流嘩嘩響,“我說冰箱里有番茄。
”我看著他的側(cè)臉。燈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陰影。上輩子在工地,
我確實見過一個穿藍T恤的身影在塔吊下站了很久。當時汗流進眼睛,我以為是看錯了。
原來不是。“林野?!蔽疫o拳頭,指甲掐進掌心,“你是不是……”“油熱了。
”他突然轉(zhuǎn)身,手里的茄子倒進油鍋。刺啦一聲,油煙冒起來,嗆得我往后退了半步。
他順手關了油煙機,轉(zhuǎn)過身看我,嘴角沾了點番茄醬。“站那么近干嘛?
”他伸手想擦我的臉,指尖快碰到皮膚時,又拐了個彎,替我理了理衣領,“怕燙著你。
”指尖的溫度透過布料傳過來,燙得我脖子發(fā)麻。飯桌上擺著兩菜一湯。魚香茄子油亮亮的,
番茄炒蛋堆得像座小山,還有碗冬瓜排骨湯,是我媽最愛喝的。“多喝點湯。
”他往我碗里舀了一大勺,“補補?!蔽叶⒅肜锏呐殴?,突然想起上輩子。
那天我從工地回來,累得倒在樓道里,是他把我拖回家的。他給我擦臉時,
我迷迷糊糊抓住他的手,聞到他袖口有消毒水味。后來才知道,
他那天去醫(yī)院給我媽交了手術費,跑上跑下簽字,忙到半夜?!板X的事?!蔽野橇丝陲?,
米??ㄔ诤韲道?,“我真的會還?!薄罢f了不用?!彼麏A了塊茄子放進我碗里,
“你要是過意不去,就……”他頓了頓,眼角的痣閃了閃。“就以后做飯給我吃。
”我差點把飯噴出來。他以前最嫌我做飯難吃,說我炒的雞蛋能當乒乓球打?!澳悴慌露舅??
”我挑眉?!岸舅酪舱J了。”他說得認真,夾菜的手沒停,“總比現(xiàn)在天天吃外賣強。
”吃到一半,我的手機響了。是堂哥陳建軍。上輩子這個時間,他會在電話里哭著求我借錢,
說不還高利貸就要被打斷腿。我當時沒答應,結(jié)果第二天就聽說他偷了我媽抽屜里的存折。
“喂。”我接起電話?!靶£?!”陳建軍的聲音帶著哭腔,背景里有洗牌的嘩啦聲,
“你快救救哥!那些人說明天再不還錢,就要卸我一條腿!”我看了眼林野。他正低頭喝湯,
耳朵卻悄悄豎了起來?!拔覜]錢?!蔽艺f。“你怎么會沒錢?”陳建軍的聲音拔高,
“林野不是有錢嗎?你跟他借?。∧銈儌z不是好兄弟嗎?”這話像根刺,扎得我耳膜疼。
上輩子我也是這么被他逼的,放下尊嚴去求林野,被他一句“我沒錢”堵了回來。
后來才知道,他那天剛給我媽交了手術費,自己兜里只剩幾十塊。“我不借。
”我直接掛了電話。林野抬頭看我,眼里帶著點驚訝?!澳阋郧安贿@樣?!彼f。
“以前是以前?!蔽野咽謾C扔在桌上,“他是成年人,該自己承擔后果?!彼蝗恍α耍?/p>
往我碗里又夾了塊排骨:“說得對?!背酝觑?,我主動去洗碗。水流過手背時,
聽見客廳傳來林野打電話的聲音?!巴跏?,幫我查個人?!薄瓣惤ㄜ姡姨酶??!薄皩Γ?/p>
看看他欠了多少,債主是誰。”我手里的盤子差點滑掉。他果然要管。上輩子他也是這樣,
嘴上說著不管,背地里卻跑遍了全城的放貸公司。洗完碗出來,林野正坐在沙發(fā)上擦鞋。
是我的那雙回力鞋,鞋邊沾著泥,是昨天去醫(yī)院路上蹭的。他用舊牙刷蘸著牙膏,
一點點刷得干干凈凈?!拔易约簛??!蔽疑焓秩?。他卻往旁邊挪了挪:“快好了。
”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手上,指縫里沾著白泡沫,像落了層雪。我突然想起高中那次運動會。
我跑完三千米,鞋里全是汗,他蹲在看臺上,把我的鞋脫下來,用校服袖子擦里面的潮氣。
周圍有人起哄,說我們倆像連體嬰。他當時紅著臉罵了句“滾”,手上的動作卻沒停。
“明天手術,你跟我一起去?”我坐在他旁邊,沙發(fā)陷下去一小塊?!班?。
”他把刷干凈的鞋放在窗臺上,“我已經(jīng)跟醫(yī)生約好了?!薄澳阍趺粗滥膫€醫(yī)生?
”我愣住了。上輩子是我跑了好幾家醫(yī)院,才找到愿意打折的醫(yī)生。他沒回答,
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正在放一部老電影,兩個男人坐在海邊喝酒,
其中一個靠在另一個肩膀上。我下意識想換臺。手剛碰到遙控器,就被林野按住了。
“挺好看的?!彼f。我轉(zhuǎn)頭看他。他的眼神落在屏幕上,嘴角帶著點笑意,不像裝的。
這不是我認識的林野。那個看到兩個男人拉手會皺眉的林野,
那個說“男人就該有男人樣”的林野。電影放到一半,林野的手機響了。是醫(yī)院打來的,
說我媽情況有點不穩(wěn)定,讓家屬過去一趟?!拔胰ゾ托小!绷忠罢酒饋砟猛馓?,
“你在家等著。”“我跟你一起去?!蔽乙舱酒饋?。他卻按住我的肩膀:“外面冷,
你穿得少?!彼氖中暮軣幔糁露寄芨杏X到溫度。我突然想起上輩子這個時候,
我也是非要跟著去,結(jié)果在醫(yī)院走廊凍得發(fā)燒,差點耽誤了我媽的手術?!澳悄阍琰c回來。
”我說?!班?。”他走到門口換鞋,手放在門把手上,又回頭看我,“晚上……還睡我這?
”我愣了一下。上輩子我是回自己家睡的,結(jié)果被張翠蘭堵在門口罵了半夜。
“我家被張翠蘭翻得亂七八糟?!蔽艺伊藗€借口?!澳蔷退疫@。”他笑得很自然,
“床夠大?!蔽业男奶蝗宦┝艘慌?。睡一張床?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一起睡過了。
最后一次還是高中畢業(yè)那晚,喝多了擠在一張小床上,他的腿壓在我肚子上,我醒了好幾次,
卻舍不得推開?!拔宜匕寰托小!蔽艺f?!暗匕鍥??!彼麖澭鼡Q鞋,聲音悶悶的,
“我不介意?!蔽铱粗暮竽X勺,頭發(fā)被陽光照得有點發(fā)黃?!昂?。”我聽見自己說。
他走后,我在屋里轉(zhuǎn)了兩圈。走到他房間門口,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開門走了進去。
書桌上擺著我們的合照,是去年過年拍的,他摟著我的肩膀,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
相框旁邊壓著個筆記本。我鬼使神差地拿起來翻開。第一頁寫著日期,是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