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門關上的,不只是空間,更是防風邶的耐心。
連續(xù)的試探,如石沉大海,不僅沒探到底,反而激起了他一身的暗涌。
語言是虛妄的,他決定相信自己的眼睛。
相信他作為九命相柳,那雙能洞穿大荒無數詭計的眼睛。
他要親自看看,這個叫姜知的女人,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
次日,防風邶依舊是那副懶散模樣,他將弓搭在肩上,對正在院里晾曬草藥的姜知隨口道:“今日約了朋友,晚些回來。”
姜知抬起頭,陽光落在她溫順的眉眼上,她輕聲應道:“好,夫君路上當心。”
那副賢良淑德的模樣,完美得找不出一絲破綻。
防風邶心中冷笑,轉身離去。
然而,他并未走遠。
在走出小院的第一個拐角,他的身形便如一滴水融入大海,悄無聲息地消失在空氣中。
靈力流轉,氣息盡斂。
他化作一道凡人目力不可見的虛影,靜靜懸于半空,目光如鷹隼,鎖定了那扇剛剛合上的院門。
跟蹤一個凡人女子。
這念頭讓他覺得有些荒謬,甚至是一種自降身份的屈辱。
但那種被算計、被牽著鼻子走的憋悶感,讓他不得不如此。
不多時,院門再次打開。
姜知挎著一只半舊的竹籃,鎖好門,如清水鎮(zhèn)任何一個平凡的主婦一樣,朝著集市的方向走去。
她的步伐不快,姿態(tài)安然,沒有任何異常。
防風邶跟在后面,神識如一張無形無質的天羅地網,將她牢牢籠罩。
他無比自信。
在這張網下,別說是一個人,就算是一只蒼蠅飛過,他也能力辨雌雄。
集市到了。
鼎沸的人聲、混雜的氣味,瞬間將人吞沒。
姜知自然地融入了這片喧囂。
防風邶的神識中,她的身影就像是一滴游走在洪流中的水珠,清晰無比。
博弈,從她踏入集市的第一步,便已無聲開始。
她先是走到了一個菜攤前,拿起一根青蔥,和滿臉皺紋的老板為了一個銅板的價格,聊了足足半盞茶的功夫。
防風邶耐著性子看著。
很正常,尋常婦人的斤斤計較。
接著,她又鉆進了一家布店,在那些五顏六色的布料中挑挑揀揀,似乎在為什么人準備新衣。
防風邶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布店里人多,幾個婦人擠在一起,短暫地遮擋了他的視線。
但他的神識鎖定依舊穩(wěn)固。
忽然,一輛運貨的馬車從街上疾馳而過,驚得路人紛紛避讓。
姜知似乎也受了驚,靈巧地一閃身,躲進了一條狹窄、僅容一人通過的小巷。
一切都看起來無比正常。
一個精打細算、會躲避危險的普通家庭主婦。
但防風邶,終于發(fā)現了不對勁。
不對!
每一次!
她每一次的停頓、每一次的轉向、每一次的閃避,都太過“恰好”了!
在菜攤前,她與老板搭話的瞬間,旁邊一個壯漢挑著擔子路過,那扁擔恰好從他的神識感知最集中的地方橫掃而過,造成了一絲微不可查的“波動”。
在布店里,她拿起一匹布料對著光看,那匹布料上繡著的金線,竟短暫地干擾了他靈力的感知,讓那鎖定出現了一剎那的模糊!
而剛才那輛馬車!
根本不是巧合!
她不是在躲避馬車,而是精準地利用了馬車沖過時帶起的煙塵和人群的混亂,閃身進入那條小巷——那是整條街上,唯一的視覺死角!
防風邶的呼吸,停滯了一瞬。
他立刻集中全部精神,神識如水銀瀉地,瞬間涌入那條小巷。
空的!
巷子里空無一人!
怎么可能?!
他的神識從未離開過她超過一息的時間!
防風邶高高在上的自信,在這一刻,被狠狠敲出了一道裂縫。
他猛地抬頭,銳利的目光掃過周遭所有的屋頂、角落。
終于,在集市的另一頭,一個人來人往的茶館二樓窗邊,他再次捕捉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她正安然地坐在那里,點了一壺最便宜的粗茶,仿佛只是逛累了歇歇腳。
她是怎么過去的?
從那條巷子,無聲無息地,在短短幾息之內,橫跨了半個喧鬧的集市,出現在那里?
一種冰冷的、荒謬的感覺,從防風邶的腳底,直沖天靈蓋。
他意識到,這根本不是什么出門采買。
這是一場在光天化日之下,針對他這個大荒頂級追蹤者,進行的、堪稱完美的、教科書級別的反偵察。
他,九命相柳。
正在被一個清水鎮(zhèn)的“普通女子”……
遛著玩。
姜知當然知道自己被跟蹤了。
那道如影隨形的目光,帶著九頭妖特有的陰冷和霸道,跗骨之蛆般
她九十八世的經驗里,包含了大荒最頂尖的斥候技巧和反追蹤策略。
她很清楚,對付九命相柳這種級別的存在,任何一絲絲的異常,哪怕是心跳的瞬間加速,都會被他敏銳地捕捉到。
所以,她沒有加速,沒有回頭,依舊保持著那副悠閑安然的姿態(tài)。
仿佛她真的只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清水鎮(zhèn)婦人。
她的腳步最終停在了一家酒樓前。
“聞香樓”,清水鎮(zhèn)最大、最熱鬧的酒樓,三層飛檐,賓客如織。
姜知提著籃子,走進了“聞香樓”。
她沒有上樓,也未尋雅間。
她就像任何一個來幫主人或丈夫打酒的普通婦人,徑直走向了人聲最鼎沸、氣味最渾濁的大堂柜臺。
防風邶的目光如鷹隼,神識如羅網,將她牢牢鎖定。
他饒有興致地想看看,她究竟想玩什么花樣。
在酒樓這種三教九流匯集之地,任何小動作都可能發(fā)生。
但她只是安靜地排著隊,仿佛真的只是來打一壺酒。
忽然,一聲爆喝炸響!
“店家!你這酒里摻了水!欺負老子不成!”
一個滿身酒氣的壯漢猛地掀翻了身前的桌子,酒壇碗碟碎了一地,聲音刺耳,酒香、菜味、汗臭混雜著,形成一股渾濁的氣浪。
大堂瞬間亂作一團。
食客們紛紛避讓,伙計們急忙上前安撫。
這股混亂,不僅是物理上的,更是靈力層面的。
醉漢狂亂的、不受控制的精神波動,像一塊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在防風邶精妙的神識感知中,激起了劇烈的、雜亂無章的漣漪。
就在這一刻,姜知動了。
她似乎是被混亂的人群推搡著,踉蹌了一下,恰好撞在了一個同樣提著菜籃、衣著樸素的婦人身上。
“哎喲,對不住,對不住?!?/p>
姜知連忙道歉,扶著對方站穩(wěn)。
那個婦人也只是擺擺手,嘟囔了一句“沒事”,便匆匆擠開人群,從側門快步離去。
一切都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尋常得不能再尋常。
防風邶的神識在醉漢造成的“噪音”干擾下,出現了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偏移,但瞬間就重新鎖定了那個熟悉的背影和她手中提著的籃子。
他沒有動。
他只是看著那個“姜知”匆匆離開酒樓,拐進另一條街道。
然而,防風邶的眉頭,卻緩緩地、一點點地皺了起來。
不對勁。
有哪里不對勁。
他追蹤的,從來不是什么籃子或背影,而是獨屬于姜知的那一縷氣息,那一道靈魂的印記。
可現在,他鎖定的這道印記……似乎變得有些“虛弱”和“飄忽”。
像是燃盡的燭火,只剩一縷若有若無的青煙。
是某種高明的隱匿法術?
這個念頭讓他心中一凜,他立刻跟了上去。
他倒要看看,她能藏到哪里去。
那婦人步履匆匆,一路穿街過巷,最終停在了一處僻靜的民居前。
她拿出鑰匙,打開了院門。
防風邶隱在暗處,神識緊緊跟隨著。
然而,就在那婦人一只腳邁進門檻的瞬間——
他神識中鎖定的那縷氣息,那道屬于“姜知”的靈魂印記,像是被風吹滅的燭火,噗地一下,徹底、完全、干凈地消失了!
直到此時,防風邶才驚覺自己跟錯了人!
不,不對!
他跟的不是“人”,而是那縷獨一無二的氣息!
那氣息怎么會憑空消失?!
一個荒謬至極的念頭,如驚雷般在他腦海中炸開。
陷阱!
從酒樓那個壯漢掀翻桌子的瞬間開始,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陷阱!
他猛地轉身,神識不再是涓涓細流的追蹤,而是化作滔天巨浪,瘋狂地朝著“聞香樓”的方向倒卷而回!
神識所過之處,每一個人的氣息,每一個角落的塵埃,都被他瘋狂地篩查、剝離、解析。
然而,沒有。
什么都沒有。
清水鎮(zhèn)的人流依舊如織,喧囂鼎沸,紅塵萬丈。
那一滴他原本牢牢握在手中的水珠,已經匯入了這片名為人間的汪洋大海。
徹底消融。
再無痕跡。
防風邶的身形僵在原地,站在人來人往的街角,第一次感覺到了手足無措。
他,是大荒最頂級的獵手。
他,是九命相柳
他的神識天羅地網,從未失手。
可今天,就在這里,在一個小小的凡人城鎮(zhèn)。
他被一個他以為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女子,用一種他前所未聞、近乎于“戲法”的凡人方式,給徹徹底底地甩掉了。
不是敗給了更強的神力。
不是輸給了更高明的法術。
而是輸在了一場精心布局的、凡人之間的“擦肩而過”。
這比被一個絕世高手正面擊敗,更讓他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荒謬與……羞恥。
一股冰冷的、混雜著暴怒與驚艷的寒意,從他心底最深處轟然炸開,瞬間席卷四肢百骸。
他輸了。
輸得……心服口服。
防風邶緩緩閉上眼,再睜開時,那雙多情的桃花眼里,玩世不恭的笑意已然褪盡。
取而代之的,是屬于九命相柳的,深不見底的幽暗,以及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點燃的熾熱興趣。
姜知。
你,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