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下了三日的雨。
清水鎮(zhèn)被籠罩在一片濕漉漉的、青灰色的水汽里。
屋檐下滴答的水聲,成了天地間唯一的韻律。
姜知撐著油紙傘,收拾好茶寮的最后一個杯盞,準備回家。
石板路被雨水沖刷得油亮,倒映著行人模糊的影子。
就在街角拐彎處,她的腳步,倏然停下。
一個身影蜷縮在墻角,被雨水打得濕透,整個人幾乎要融進陰影里。
那是個乞丐。
渾身臟污,散發(fā)著腐朽與傷病交織的氣息。
可即便隔著雨幕,隔著那層狼狽的偽裝,姜知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那身形輪廓,那即便衰弱到極致,也未曾完全消散的、屬于上位者的矜貴氣息。
涂山璟。
未來的青丘公子,大荒首富,也是小夭最終的歸宿。
這一瞬間,姜知感覺周身的雨水都變得冰冷刺骨。
他來了。
他終究還是來了。
《長相思》最核心的劇情齒輪,在這一刻,伴隨著這惱人的雨聲,發(fā)出了令人心悸的、開始轉(zhuǎn)動的咯吱聲。
清水鎮(zhèn)的平靜,到此為止。
而相柳的命運,也從這一刻起,開始朝著那個她重復(fù)了多次都未能改變的悲劇終點,加速俯沖。
姜知站在雨中,握著傘柄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看著那個蜷縮在泥水里的涂山璟,心中翻涌起的,不是憐憫,而是一種深可見骨的無力。
那是被“劇情”這只無形巨手扼住咽喉的窒息感。
是她用多次的生命去沖撞,卻依舊被彈回原地的巨大疲憊。
她不能救他。
她什么都不能做。
任何對涂山璟的直接干預(yù),都會被這個世界的“意志”視為最嚴重的挑釁,從而引發(fā)劇烈的修正與反彈。
她曾試過。
在某一世,她心軟救下了他,結(jié)果卻是小夭與他錯過的時日更久,彼此的磨難也愈發(fā)深重。而相柳,則因為劇情線的紊亂,死得更早,更慘烈。
天道,會用更殘酷的方式,去“糾正”它認為的錯誤。
所以,她只能看著。
就在這時,一把更大的傘,從她身后籠罩過來,將她完全護在了傘下。
那把傘隔絕了冰冷的雨絲,也帶來了熟悉的、清冽又危險的氣息。
“在看什么?”
防風邶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帶著一絲懶洋洋的探究。
姜知緩緩收回目光,長長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所有的驚濤駭浪。
她側(cè)過頭,仰臉看著他,神情恢復(fù)了一貫的溫和平靜。
“看他可憐?!?/p>
她的聲音很輕,像嘆息一樣散在雨里。
“想起了以前……顛沛流離的時候?!?/p>
這是一個完美的理由,真實到足以騙過任何人。
防風邶微微挑眉,順著她的視線,掃了一眼那個骯臟的乞丐,眼中并無波瀾。
他本不是個有同情心的人。
這世間的可憐人太多,他見過的尸山血海,遠比這凄慘百倍。
但他的目光,很快又落回到姜知的臉上。
看著她那雙總是波瀾不驚的眼睛里,此刻染上的一絲真實的黯然。
是了。
這個女人,也曾這樣無助過。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防風邶自己都未曾細想。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從懷里,摸出了幾枚銅板。
然后,他邁步上前。
“叮當——”
幾枚銅板被精準地扔進了乞丐身前那個破了一角的碗里,發(fā)出了清脆的聲響。
乞丐那幾乎已經(jīng)失去生機的身體,似乎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做完這個動作,防風邶便退了回來,重新站到姜知身邊,仿佛只是做了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走吧,回家了?!?/p>
他攬過她的肩膀,語氣自然。
姜知沒有動。
她的視線,死死地盯著那只破碗里的幾枚銅板。
雨水濺在上面,泛著微光。
那是相柳的錢。
是防風邶的錢。
是這個世界里,本該與涂山璟站在宿命對立面的男人,親手“施舍”給他的。
一個微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變量。
一個脫離了多次輪回記憶的、全新的開端。
這會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還是扇動風暴的那只蝴蝶的翅膀?
姜知不知道。
但她那顆沉寂了許久的心,在這一刻,卻因為這幾枚小小的銅板,重新燃起了一絲微弱的、名為“希望”的火苗。
或許……
這一世,真的會有什么不一樣。
回到家,防風邶似乎將街角那個乞丐和那幾枚銅板徹底拋在了腦后。
他身上那股逃離般的狼狽已經(jīng)消失,又恢復(fù)了那副慵懶散漫的模樣,仿佛之前在清水河畔的情感失控只是一場幻覺。
可姜知知道,不是幻覺。
有些東西,一旦被戳破,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一如既往地為他備好熱水,遞上干凈的布巾,沉默而溫順。
夜深了。
窗外的雨聲漸漸小了下去,只剩下屋檐水滴落在石階上的“滴答”聲,規(guī)律得像是沙漏在計算著誰的生命。
防風邶呼吸均勻,似乎已經(jīng)沉沉睡去。
姜知躺在離他不遠的草堆上,雙眼卻在黑暗中睜開,清明得沒有一絲睡意。
涂山璟。
那個名字像一根淬了冰的針,扎在她心上。
原著里,玟小六會救他,會用三年的時間將他從鬼門關(guān)拉回來,卻也給他留下了難以根除的病根和深入骨髓的心理創(chuàng)傷。
那些創(chuàng)傷,是日后他與小夭之間無數(shù)誤會與波折的根源。
而小夭的每一次痛苦,都像一把刀,反復(fù)切割著相柳的心。
姜知不能再讓這一切重演。
她要進行一次試探。
一次對“天道”容忍底線的瘋狂試探。
她緩緩地、悄無聲息地坐起身,動作輕柔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借著窗外滲透進來的微弱天光,她走到墻角,從一堆看似雜亂的瓶瓶罐罐里,精準地取出了幾樣。
那是大荒最常見的幾種草藥,尋常藥師只會用它們治療風寒與跌打。
但姜知的手指,在黑暗中精準地拈起、配比。
她積累的藥理知識,早已超越了這個時代的所有人。
經(jīng)過她特殊手法的炮制與融合,這些凡藥,將擁有堪比靈丹的奇效。
很快,一小撮灰褐色的藥粉在她掌心成形。
她用一張最普通的油紙小心包好,那模樣,就像街邊小販隨手包的一包香料,毫不起眼。
做完這一切,她側(cè)耳傾聽。
床上,防風邶的呼吸依舊平穩(wěn)。
姜知知道他的作息。
作為九頭妖,相柳大部分時間都保持著淺眠與警惕,但每日凌晨的一個時辰,是他妖力運轉(zhuǎn)、修復(fù)自身時睡得最沉的時刻。
就是現(xiàn)在。
她推開門,身形一閃,便融入了門外濕冷的夜色里。
沒有衣袂帶起的風聲,沒有腳步踩水的濺 水聲。
她的身體仿佛化作了一縷真正的幽魂,貼著濕漉漉的墻根滑行,雨后泥濘的地面,甚至沒有留下一個完整的腳印。
白日里那個連走路都帶著一絲病弱的姜知,與此刻這個鬼魅般穿行在清水鎮(zhèn)暗巷里的身影,判若兩人。
很快,她便來到了涂山璟棲身的那個破廟。
她沒有進去。
她只是靜靜地立在破廟外一棵被雨水打濕的老槐樹的陰影里,雙眼在黑暗中,卻能清晰地看見廟內(nèi)的一切。
涂山璟蜷縮在草堆里,氣息微弱得像隨時會熄滅的燭火。
在他手邊,放著半個干硬的窩頭,應(yīng)該是白天某個好心人留下的。
直接把藥給他?
不行,目標太大。
任何突兀的善意,都可能引來“天道”最猛烈的修正。
姜知的目光,落在了那個窩頭上。
她深吸一口氣,指尖捻起一點點藥粉。
下一刻,她的手腕輕輕一抖。
那撮藥粉化作一道幾乎肉眼不可見的細線,悄無聲息地穿過破廟的窗欞,落在了那半個窩頭的內(nèi)芯里。
緊接著,她用一絲微不可察的氣勁,將窩頭被藥粉侵入的破口,重新“粘合”恢復(fù)了原狀。
從始至終,她距離涂山璟,超過十丈。
做完這一切,她沒有片刻停留,轉(zhuǎn)身便循著來路,鬼魅般地返回。
用最隱秘的方式,為涂山璟的身體注入一絲生機,為他未來的健康,提前埋下一個微不足道的變量。
這看似微小的干預(yù),卻耗盡了她極大的心神。
回到那方小院,她悄然滑入屋內(nèi),躺回自己的草堆上,將氣息調(diào)整到最平穩(wěn)的沉睡狀態(tài)。
就在她剛剛閉上眼睛的瞬間——
床上,那個沉睡的身影,忽然毫無征兆地翻了個身,面向了她的方向。
防風邶的眼睫,在黑暗中,似乎微微顫動了一下。
姜知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她一動不動,連呼吸都幾乎停止,整個人仿佛真的化作了一塊沒有生命的朽木。
時間,在這一刻被拉得無比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那道帶著審視意味的目光似乎終于移開,防風邶再次發(fā)出了平穩(wěn)的呼吸聲。
黑暗中,姜知緊繃的身體才緩緩放松下來,后背,卻已是一片冰涼的冷汗。
她知道。
或許,他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
又或許,他早已察覺到了什么。
在這場與命運的博弈里,她最大的變數(shù),從來不是高高在上的“天道”。
而是身邊這個,名為防風邶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