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味小筑的風,帶不走清水鎮(zhèn)的流言蜚語。
防風邶“金屋藏嬌”的閑話,早就像長了腳的野草,爬滿了鎮(zhèn)上每一個酒局和茶肆。
一個據(jù)說來歷不明、體弱多病的女人,竟能讓那個桀驁不馴的防風邶收了心,天天守著一方小院和一間破茶寮?
這在與他廝混的那群紈绔子弟聽來,簡直是天方夜譚。
他們不信,更不服。
“中了邪,我看邶就是中了什么狐媚子的邪術!”
“走,哥幾個去瞧瞧,非得把那女人的畫皮給扒下來不可!”
于是,一個百無聊賴的午后,防風邶那座清靜的小院,迎來了它最喧囂的一群客人。
七八個衣著光鮮的浪蕩子弟,搖著扇子,帶著一身酒氣,嘻嘻哈哈地闖了進來,像一群闖入瓷器店的野牛,眼神里滿是毫不掩飾的挑釁與輕蔑。
院里的那棵老槐樹,似乎都被他們吵得落下了幾片葉子。
防風邶就靠在屋子的門框上,雙臂環(huán)胸,嘴角掛著那抹標志性的、玩世不恭的笑。
他沒有阻止。
或者說,他默許了這場鬧劇。
繼街頭地痞之后,這是另一種麻煩。
一種來自所謂“上流社會”的,包裹著身份與禮儀的惡意。
他想看看,他的這位“妻子”,又會如何應對。
屋門“吱呀”一聲開了。
姜知從里面走了出來。
她依舊是一身素凈的布裙,未施粉黛的臉上帶著一絲病態(tài)的蒼白,仿佛院里的一陣風都能將她吹倒。
沒有預想中的驚慌失措,更沒有被冒犯的憤怒。
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目光平靜地掃過眼前這群不速之客,然后,對著眾人微微屈膝,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萬福禮。
“夫君的朋友,便是姜知的貴客?!?/p>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顆石子投入喧鬧的池塘,瞬間讓所有的嘈雜都矮了三分。
“屋里已備下粗茶,各位公子,請?!?/p>
她說著,便轉身引路,姿態(tài)從容得仿佛這是一場早就約好的午后茶會。
一個眼神交匯,為首的那個紈绔眼中閃過一絲狠色。
裝模作樣!
就在姜知從他身邊走過時,他看似隨意地一伸腿,腳尖精準地橫在了姜知的必經之路上,準備看她結結實實地摔個嘴啃泥。
防風邶的瞳孔,在這一瞬間,微微一縮。
然而,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就在姜知的裙擺即將觸碰到那只腳的剎那,她的步子,以一個肉眼幾乎無法捕捉的微小弧度,向旁側移了僅僅半分。
就這半分,恰到好處地、毫厘不差地避開了那只腳。
整個過程行云流水,快得讓人產生錯覺。
看起來,倒更像是那個伸腳的紈绔,自己腳下不穩(wěn),踉蹌了一下。
姜知停下腳步,轉過身,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關切,望向那個還維持著伸腿姿勢、表情僵在臉上的紈绔。
她沒有指責,沒有質問,只是用那雙清澈的眸子看著他,柔聲問道:
“這位公子,可是方才飲酒過量,以致步伐不穩(wěn)?”
一句話,如春風化雨。
卻將那滿腔的惡意,輕飄飄地定性為了酒后的失態(tài)。
“噗嗤……”
人群里,不知是誰沒忍住,笑出了聲。
那紈绔的臉,“唰”地一下漲成了豬肝色,伸出去的腳收回來也不是,不收回來也不是,窘迫得恨不得當場找個地縫鉆進去。
這一下,所有人都笑不出來了。
他們終于意識到,眼前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女人,根本不是他們想象中可以隨意拿捏的軟柿子。
這群本想來看笑話的人,在姜知那溫和而疏離的氣場面前,忽然覺得自己的所有言行舉止,都顯得粗鄙不堪,如同跳梁小丑。
他們準備好的一肚子刁難和葷話,此刻竟一句也說不出口。
屋子里,茶香裊裊。
是知味小筑里,那能洗滌人魂魄的香氣。
點心,是那雪白酥脆的雪芽千層酥。
姜知為每個人奉上茶點,動作優(yōu)雅,招待周到得體,卻又始終保持著一種溫和的、無法逾越的距離感。
她不多言,只是安靜地坐在一旁,垂著眼簾,為他們添水。
可她越是安靜,這群紈绔就越是渾身不自在。
他們感覺自己像是闖入了一座清修的道觀,滿身的酒氣和俗氣,在這里都無所遁形,令人坐立難安。
最終,這場來勢洶洶的“問罪”,在一杯杯沁人心脾的茶湯里,無聲無息地化為了泡影。
那群紈绔子弟,灰溜溜地走了。
臨走時,為首的那人經過防風邶身邊,神色復雜地低聲說了一句:“邶……你這位夫人……不簡單?!?/p>
防風邶嘴角的笑意未變,眼底的深潭,卻早已掀起了驚濤駭浪。
院子,又恢復了安靜。
他看著姜知不緊不慢地收拾著茶具,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欞,在她身上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
她還是那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姜知。
可防風邶卻覺得,自己以前對她的所有認知,都被徹底推翻了。
兵不血刃,談笑之間,就讓一群橫行清水鎮(zhèn)的惡少鎩羽而歸。
這哪里是什么流落鄉(xiāng)野的孤女。
這分明是一種他只在那些執(zhí)掌權柄、俯瞰眾生的世家宗婦身上,才見過的,刻在骨子里的從容與威儀。
從此,清水鎮(zhèn)的圈子里,流傳開一個新的說法。
防風邶的那個病秧子媳婦,不是什么狐媚子。
是個深不可測的,厲害角色。
防風邶站在原地,看著那個身影,心中那股名為“好奇”的野草,在這一刻,徹底壓倒了一切,瘋狂地滋長起來。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
他已經不再滿足于旁觀和試探。
他想走進去,親手撥開那層層迷霧,看看那具看似單薄的軀殼之下,究竟藏著一個怎樣……波瀾壯闊的靈魂。
自那日之后,那群紈绔子弟對姜知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從前的輕蔑與挑釁,化作了如今帶著幾分敬畏的、小心翼翼的討好。
他們不再往防風邶的小院里闖,而是換了法子,隔三差五地在清水鎮(zhèn)最好的酒樓“望江樓”設宴,恭恭敬敬地請防風邶攜夫人赴宴。
這一次,宴席設在了一艘畫舫上,夜游清水河。
晚風習習,燈火璀璨,絲竹管弦之聲不絕于耳,一派奢靡景象。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上次被姜知不動聲色下了面子的那個紈绔,端著酒杯,眼珠子一轉,高聲喊道:
“光喝酒吃肉有什么意思!”
“嫂夫人氣質如蘭,宛若仙人,想必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不如,為我等凡夫俗子撫琴一曲,也好洗洗我們這滿身的俗氣,如何?”
這話聽著是恭維,實則是一場精心設計的捧殺。
一個無法拒絕的要求。
一次對她“才藝”的公開檢驗。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在了姜知身上,帶著看好戲的探究。
防風邶斜倚在軟榻上,慢悠悠地晃著手中的酒杯,唇邊的笑意懶散依舊。
他也看著她。
他知道姜知會一些雜學,能修葺屋子,能做出神仙茶點,能寫一手好字。
但撫琴這種風雅之事,需要長年累月的浸淫,更需要名師的指點。
這絕不是一個顛沛流離的逃難孤女,所能掌握的技藝。
他沒有出言解圍,只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眼底的探究,濃得化不開。
姜知迎著所有人的目光,緩緩站起身。
沒有推辭,也沒有半分局促。
“獻丑了?!?/p>
她聲音清淺,坦然走到畫舫中央那架早已備好的古琴前,從容落座。
她只是試了試音。
“錚——”
一聲清越的弦音,如冷泉滴破靜夜,瞬間蓋過了所有的喧囂與浮華。
整個畫舫,剎那間鴉雀無聲。
下一刻,她的手指落在了琴弦上。
沒有慷慨激昂的開篇,也沒有婉轉纏綿的名曲。
那是一段不成調的,仿佛只是隨著指尖心意流淌而出的旋律。
琴音很低,很緩。
像深冬的夜里,最后一片枯葉落在積雪上的聲音。
又像一個人,獨自跋涉在無邊無際的荒原上,風聲從他耳邊吹過,帶走了世間所有的溫度。
琴音之中,沒有技巧,只有故事。
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跨越了千百年的滄桑與悲涼,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地滲透進在場每一個人的心底。
這琴音沒有殺傷力,卻像一只無形的手,溫柔而又殘忍地,扼住了所有人的心臟。
方才起哄的那個紈绔,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忽然想起了少年時,他苦苦追求卻最終嫁給別人的鄰家女孩。
一個平日里最愛吹噓自己戰(zhàn)功的武將子弟,眼眶毫無預兆地紅了,他想起了第一次上戰(zhàn)場時,那個替他擋了一刀,死在他懷里的同袍。
那些只知享樂、醉生夢死的浪蕩子弟,竟都不受控制地想起了自己人生中最失意、最痛苦、最無力的瞬間。
畫舫上,漸漸響起了壓抑的、細微的抽泣聲。
然而,這一切,都及不上防風邶所受到的沖擊。
在那些紈绔子弟耳中,是人世間的愛恨別離,失意斷腸。
可在他耳中,這琴音幻化出的,是另一番景象。
是極北之地,高山之巔,永不停歇的刺骨風雪。
是辰榮軍全軍覆沒后,他獨自一人站在尸山血海之上,面對著漫天血色殘陽的無邊孤寂。
是明知前路是萬劫不復的深淵,卻為了一個承諾,不得不一步步走下去的、掙脫不得的宿命。
那分明是……
屬于他九命相柳的,數(shù)百年來的孤獨與悲愴!
這琴音,不是在彈奏一個故事。
它在彈奏他的靈魂!
“哐當——”
他手中的白玉酒杯,脫手摔落在地,碎成幾片。
溫熱的酒液,濺濕了他的衣擺,他卻恍若未覺。
一曲終了,余音繞梁,三日不絕。
畫舫里,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河水拍打船舷的單調聲響,和幾聲無法抑制的嗚咽。
姜知緩緩起身,神色一如往常的平靜溫婉,仿佛剛才那個引動了所有人魂魄,掀起了一場情緒風暴的人,根本不是她。
她對著眾人微微一福,輕聲道:“讓各位見笑了?!?/p>
防風邶死死地盯著她。
那一刻,他臉上的玩世不恭,第一次,徹徹底底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銳利的審視,一種發(fā)自靈魂深處的、巨大的震動與懷疑。
一個人的廚藝可以是天賦。
一個人的商業(yè)頭腦可以是小聰明。
但這種融入了靈魂、浸透了歲月的悲愴與孤獨,是絕不可能偽裝的。
這是他第一次,對姜知那個“普通人”的身份,產生了動搖性的、實質性的懷疑。
她,到底是誰?
為什么她的琴音里,會有屬于九命相柳的悲傷?
他沒有當場發(fā)作,只是緩緩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在他看向姜知的目光里,所有的戲謔與試探,都已褪去。
剩下的,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探究的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