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鎮(zhèn)的集市,永遠是熱鬧的。
姜知提著竹籃,安靜地穿梭在人流中,采買著茶寮和家中所需的用度。
不遠處的酒樓二層,憑欄處,防風邶正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著酒,目光懶散地掠過下方熙攘的人群,像個百無聊賴的紈绔子弟。
然后,他的視線定格了。
是姜知。
她今天換了一身青色的布裙,素凈得像一株雨后新竹,在一片嘈雜中,自成一方寧靜。
防風邶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他這個“妻子”,謎團太多,就像一潭深水,他丟了那么多石子下去,連個響都聽不見。
正想著,幾個游手好閑的地痞,也注意到了獨自一人的姜知。
他們交換了一個油膩的眼神, 紛紛地圍了上去。
“小娘子,一個人啊?這籃子瞧著挺沉,哥哥幫你提?。俊?/p>
為首的混混,伸出手就要去摸姜知的手腕。
樓上,防風邶端著酒杯的手頓了頓,卻沒有動。
他饒有興致地瞇起了那雙桃花眼。
他倒要看看,這個能在他眼皮子底下不動聲色開起茶寮的女人,這個面對他時永遠波瀾不驚的女人,會如何應對這種最直接,也最粗俗的麻煩。
這是個絕佳的,撕開她偽裝的機會。
姜知像是被驚嚇到的兔子,猛地后退一步,避開了那只臟手。
她的臉上血色盡失,一雙清亮的眸子瞬間被驚惶與恐懼填滿。
“你們……你們要做什么?”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串的顫抖,抱著竹籃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
這是一個普通良家女子,最真實,最標準的反應。
完美得……毫無破綻。
“做什么?哥哥們看你孤單,想陪你聊聊天嘛?!?/p>
地痞們笑得更加猥瑣,步步緊逼。
姜知被逼得連連后退,眼神慌亂地四下張望,像是在尋找任何可能的生路。
她“慌不擇路”,腳下被一塊石子“絆”了一下,身體向后倒去。
下一刻,她撞進了一個堅實而溫暖的懷抱。
一股熟悉的,清冽的草木氣息,瞬間將她包圍。
防風邶低頭,就看到懷里的女人仰著一張蒼白的小臉,眼中的驚恐在看清他之后,瞬間化為了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狂喜和依賴。
她什么也沒說,只是飛快地躲到了他的身后,一只手死死地攥住了他的衣角。
隔著薄薄的衣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體傳來的,細微卻無法抑制的顫抖。
這股顫抖,像一道微弱的電流,順著他的手臂,一路麻到了心底。
防風邶心中那點看好戲的閑適,蕩然無存。
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甚至有些陌生的情緒,從心底蠻橫地升騰而起。
名為“保護欲”的東西。
他失笑一聲,覺得自己簡直莫名其妙。
他上前一步,將姜知完全護在身后,隔絕了那些不懷好意的視線。
他甚至沒看那幾個地痞,只是懶洋洋地活動了一下手腕,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骨節(jié)脆響。
“滾?!?/p>
只有一個字。
語氣輕飄飄的,像在撣去一點灰塵。
但那幾個地痞卻如遭雷擊,臉上的淫笑瞬間凝固,化為極致的恐懼。
他們從這個男人身上,嗅到了血腥味,那是真正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人才會有的氣息。
他們屁滾尿流,連滾帶爬地消失在了人群里。
麻煩解決了。
防風邶回過頭,看著還躲在他身后,攥著他衣角不放的姜知。
她還“心有余悸”,低著頭,長長的睫毛上似乎還掛著未干的濕意。
防風邶心中那股審視和探究,不知為何,就是無法再凝聚起來。
他一直認為,自己是這世道的旁觀者,是辰榮軍的利刃,是一個注定走向毀滅的人。
可在此刻,看著身后這個需要他庇護的“弱者”。
他第一次覺得,作為一名“守護者”的奇異滿足感……似乎,還不錯。
回家的路上,兩人一路無言。
防風邶忽然在一個賣糖葫蘆的攤子前停下了腳步。
他看都沒看姜知,有些不耐煩地掏出幾個銅板,丟給小販,然后將一串紅艷艷的糖葫蘆,近乎粗暴地塞進了姜知的手里。
姜知愣了一下,抬起頭,輕聲說了句:“謝謝夫君?!?/p>
她低頭,小口地咬下一顆糖葫蘆,飽滿的紅色果肉和晶瑩的糖衣,在她素凈的臉龐映襯下,顯得格外甜美。
防風邶看著她吃東西的樣子,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了一瞬。
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
那顆被層層堅冰與宿命包裹的心,正在被這平淡的,帶著甜味的煙火氣,一點一點地,融化出一個柔軟的角落。
防風邶與玟小六相處的時間,一天比一天多。
那條他教箭的河邊,漸漸成了他白日里唯一的去處。
姜知看在眼里,卻什么也沒說。
她只是比往日起得更早,在他出門之前,便已提著一個竹籃,悄然消失在清水鎮(zhèn)清晨的薄霧里。
她需要一塊屬于自己的“領(lǐng)地”。
一個能讓她楔入這盤棋局,而不是被動等待他歸來的地方。
于是,那間被廢棄許久的河邊茶寮,幾日之間,煥然一新。
她沒請工匠,只是每日清晨提著籃子出門,傍晚歸家,那破敗的茅屋便一日一個樣。
腐朽的梁木被換下,蛛網(wǎng)遍布的角落變得潔凈如洗,甚至門前還多了一小片被籬笆圍起的青翠草地。
最后,一塊樸素的木牌被掛了上去。
上面是幾個清秀內(nèi)斂的字:知味小筑。
從那天起,知味小筑開始營業(yè)。
每天,只賣兩樣東西。
一壺茶,一份點心。
茶,是她憑著某一世的記憶,在后山人跡罕至的懸崖峭壁上尋到的野茶。
那茶樹飲的是山間晨露,沐的是日月精華,經(jīng)她親手用一種古法炮制后,沖泡出的茶湯色如暖玉凝成的琥珀,光是聞著那股清冽中帶著一絲奇異甜韻的香氣,就足以讓人煩慮盡消。
點心,名曰“雪芽千層酥”。
是她從一本早已失傳的上古典籍里復刻出的方子,工序繁復到極致。
成品外皮薄如晨曦中的蟬翼,層層疊疊,酥到仿佛一碰就會碎裂,內(nèi)餡甜而不膩,入口即化,只留一縷清雅的芳香在唇齒間。
每一樣,都已臻化境,不似凡間之物。
然后,她定下了一個足以讓整個清水鎮(zhèn)都為之嘩然的價格。
一壺茶,十文錢。
一份點心,亦是十文錢。
要知道,鎮(zhèn)上最好的“悅來茶樓”,一壺上好的明前茶,加上四碟佐茶小點,總共也才賣五文錢。
消息一出,整個清水鎮(zhèn)都覺得這個新來的防風家媳婦,怕不是腦子壞掉了。
“十文錢?她怎么不去搶!”
“瘋了,絕對是瘋了,等著看吧,不出三天,她就得關(guān)門大吉?!?/p>
“許是在大氏族里待傻了,不知柴米油鹽貴。”
流言蜚語和嘲弄的目光,成了知味小筑收到的第一批“客人”。
河對岸。
防風邶斜倚在一棵繁茂的柳樹上,目光懶洋洋地落在那個冷清得只有老板一人的茶寮上。
他嘴角的笑意玩味,眼底深處卻沒有半分輕視,反而是一片深沉的探究。
這個女人,總是在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
從那場拙劣卻又時機精準的“被調(diào)戲”,到此刻這樁看似荒唐的生意。
她每一步,都像是在棋盤上落下的一枚看似無理、實則暗藏玄機的棋子。
一個普通的后宅婦人,絕無可能獨自修葺好一間屋子,更寫不出那般風骨內(nèi)蘊的字。
也絕不會有膽量,在清水鎮(zhèn)定下如此一個自絕于所有人的價格。
蠢人會覺得她瘋了。
但防風邶卻從這瘋狂中,嗅到了一絲熟悉的味道。
那是布局者才有的,從容與自信。
他倒是越發(fā)好奇了。
她這葫蘆里,賣的究竟是什么藥?
她這小小的茶寮,又是在等一位怎樣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