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得化不開的泥土腥氣,混雜著某種草木燃燒后苦澀的余燼,粗暴地灌入鼻腔。
意識像是沉在冰冷渾濁的水底,每一次掙扎上浮,都被無形的重物狠狠壓回黑暗。
耳邊嗡嗡作響,是山風(fēng)穿過林隙的嗚咽。
仿佛還有子彈撕裂空氣的尖嘯!
流彈。中彈。
她是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界的法醫(yī)秦昭,死于一次外勤現(xiàn)場的流彈。
荒謬得像個劣質(zhì)的黑色笑話。
無神論者的她都覺得這是不是上天給她開的一個天大的玩笑。
此刻她眼皮重逾千斤,終于掀開一絲縫隙。
刺目的天光針一樣扎進(jìn)來,她下意識閉眼,緩了好一會兒才再次睜開。
視野模糊地晃動、聚焦。
不是醫(yī)院慘白的天花板,也不是法醫(yī)中心消毒水彌漫的停尸間。
是灰蒙蒙、臟兮兮的茅草屋頂。
幾縷稀疏的光線從屋頂?shù)钠贫绰┫?,照亮空氣中懸浮飛舞的細(xì)小塵埃。
身下硬邦邦的,硌得骨頭生疼,是鋪著薄薄一層干草的泥土地面。
空氣里彌漫著土腥、霉味、劣質(zhì)燈油燃燒后的焦糊氣,還有一種……屬于極度貧瘠的、近乎一無所有的氣味。
她撐著手臂想坐起來,卻感覺身體像被拆散了重組過,每一寸肌肉都在酸痛抗議,尤其是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疼。
這具身體,還真是虛弱得過分。
混亂的記憶碎片,如同被驚擾的蜂群,猛地撞進(jìn)腦海。
不是她的記憶。
是一個十六歲山村少女的。
少女也叫昭兒,沒有姓氏。
父母是這山溝里最窮苦的獵戶,前幾日上山,遭遇了吊睛白額大蟲,雙雙殞命。
少女哭得肝腸寸斷,在親手堆起的兩座簡陋新墳前,活活哭暈過去。
然后,醒來的,就成了她——秦昭。
她慢慢坐起身,環(huán)顧這間低矮、昏暗的土屋。
墻壁是夯實(shí)的黃泥,糊著些干草,坑洼不平。
屋里幾乎沒有像樣的家具,一張三條腿的破桌子用石頭墊著,一張同樣吱呀作響的矮床。
墻角堆著些看不出用途的破爛家什。
然而,就在這極致的貧寒之中,卻透著一股奇異的暖意。
窗臺上,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里,清水養(yǎng)著幾朵不知名的野花,淡紫色的小花瓣在微風(fēng)中怯生生地顫動。
墻壁上,掛著一串用干草和褪色的碎布頭精心編織的小風(fēng)鈴,雖然簡陋,針腳卻細(xì)密勻稱。
墻角,一個用藤條編織的小簸箕里,放著幾個洗得干干凈凈、曬得干透的野果。
靠床的泥墻上,用燒過的木炭畫著三個歪歪扭扭的小人兒,大手牽著小手,旁邊寫著“爹”、“娘”、“昭兒”。
原主昭兒,在這樣困苦的掙扎里,固執(zhí)地收集著微小的幸福,一絲不茍地裝點(diǎn)著這個搖搖欲墜的家。
這份近乎笨拙的認(rèn)真,像根細(xì)小的刺,猝不及防地扎進(jìn)了秦昭那顆在法醫(yī)臺前早已冷硬如鐵的心。
她下意識地抬手,想去摸摸那串小風(fēng)鈴。
“昭丫頭!昭丫頭!在屋里不?”
一個拔高的、帶著理所當(dāng)然腔調(diào)的女聲突然在門外響起,伴隨著毫不客氣的拍門聲,砰砰作響,震得門框上的塵土簌簌落下。
秦昭眉頭瞬間擰緊。這聲音,在昭兒的記憶碎片里可不算陌生——隔壁的劉嬸子,出了名的占便宜沒夠,嗓門大,臉皮厚。
門被拍得更響了,帶著不耐煩:“死丫頭!睡死過去啦?開門!”
秦昭壓下心頭那點(diǎn)剛冒頭的柔軟和屬于昭兒的悲傷,面無表情地走過去,拉開了那扇吱呀作響、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破木門。
門外站著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穿著灰撲撲的粗布褂子,臉頰瘦削,顴骨高聳,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著,帶著毫不掩飾的精明算計(jì)。
正是劉嬸子。
她手里端著個空碗,目光越過秦昭的肩膀,直接往屋里掃視,目標(biāo)明確。
“哎喲,可算醒了!還以為你哭爹娘哭得背過氣去了呢!”劉嬸子嘴里說著,臉上卻沒什么哀戚同情,只有急切,“那啥,我家今兒晌午下鍋,沒菜了!把你家那幾個雞蛋給我拿來,我炒個蛋花湊合湊合!”她說著,空碗就往秦昭跟前一遞,動作熟練得像是演練過千百遍。
仿佛她家沒菜,來拿秦昭家的雞蛋,是天經(jīng)地義,無需多言的事。
秦昭看著遞到眼前的空碗,又抬眼看看劉嬸子那張理所當(dāng)然的臉。
屬于法醫(yī)秦昭的冷靜邏輯瞬間壓倒了屬于村姑昭兒的懦弱記憶。
“你家沒菜,問我要雞蛋?”秦昭的聲音不高,平平板板,沒有絲毫情緒起伏,卻像塊冰冷的石頭砸在劉嬸子興沖沖的算盤上。
劉嬸子一愣,遞碗的動作僵在半空,像是沒聽懂。
秦昭繼續(xù)開口,語速不快,字字清晰:“這合理嗎?嬸子?!彼D了頓,目光落在劉嬸子臉上,“你是要給我錢?還是打算用什么東西跟我換?不能平白無故的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你家廚房的菜就讓我來提供吧?!”
劉嬸子那雙精明的眼睛猛地瞪大了,像是見了鬼。
她上上下下打量著秦昭,仿佛第一次認(rèn)識這個在她眼里一貫懦弱可欺、予取予求的小孤女。
占便宜占慣了,突然被人明碼標(biāo)價地?fù)趸貋恚薮蟮腻e愕讓她一時說不出話,臉皮漲得通紅,半晌才憋出一句:“你…你這丫頭!胡…胡說什么呢!鄰里鄰居的,幾個雞蛋還講錢?”
“哦?”秦昭眉梢都沒動一下,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那嬸子家以前拿走的雞蛋、野菜、柴火,還有我爹娘在世時借走的半袋糙米,也是鄰里鄰居,不用講錢不用還的?”她精準(zhǔn)地翻出了記憶里屬于昭兒的委屈,“那敢情好。我爹娘剛走,家里也沒糧了,嬸子既然這么講情分,不如先把我家那半袋米還回來?我正好可以煮幾天粥,省得餓死。”
劉嬸子的臉徹底掛不住了,一陣紅一陣白,嘴唇哆嗦著,指著秦昭:“你…你…你個小蹄子!爹娘死了沒人管教,倒學(xué)會頂撞長輩了!反了天了!”
她氣得胸脯起伏,手里的空碗差點(diǎn)拿不穩(wěn)。
“好!好!算我瞎了眼!以后餓死也別想登我家門!”她狠狠剜了秦昭一眼,端著空碗,罵罵咧咧地轉(zhuǎn)身就走,腳步踩得咚咚響,活像踩在秦昭家門前的地上泄憤。
秦昭面無表情地看著那略顯狼狽的背影消失在土路拐角,反手關(guān)上了那扇吱呀作響的門。
隔絕了外面的喧囂,屋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聲。
她走到屋里唯一一面模糊的銅盆前,就著里面小半盆渾濁的洗臉?biāo)?,低頭看去。
水面晃動,映出一張年輕卻過分憔悴的臉。
巴掌大小,下巴尖尖的,皮膚是長期營養(yǎng)不良的蠟黃,眼下帶著濃重的青黑,那是連日哭泣和心力交瘁的痕跡。
但撥開這些狼狽的遮掩,水影里依舊能清晰地勾勒出驚人的輪廓——眉如遠(yuǎn)山含黛,眼似秋水橫波,鼻梁秀挺,唇形飽滿,即使此刻毫無血色,也難掩其天生麗質(zhì)。
尤其是那雙眼睛,在昭兒身上應(yīng)是怯懦含愁的,如今換了秦昭的靈魂,沉靜銳利,像蒙塵的寶石驟然被擦拭,在昏暗中幽幽地亮著,帶著一種與這破敗土屋格格不入的冷冽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