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xiāng)有一片海,藍(lán)得發(fā)綠的浪濤年復(fù)一年拍打著礁石,把沙灘洗得干干凈凈。以前,
爸爸總牽著我的手往海邊跑。他會把我架在肩頭,讓咸澀的風(fēng)拂過臉頰,
會蹲在沙灘上用樹枝畫大大的太陽,說等他賺了錢,就帶我們搬到能天天看海的房子里。
那些被海浪沖上來的貝殼,他會仔細(xì)擦干凈塞給我,說這是大海送我的禮物。
后來爸爸不見了,是周燦接過了那只牽著我的手。放學(xué)路上,他總說“去海邊走走吧”,
然后拉著我往沙灘跑。他會用零花錢買兩根冰棍,我們坐在礁石上舔得滿嘴甜,
看夕陽把海水染成橘子色。他替我趕走搶貝殼的螃蟹,會把我踩進沙里的腳印一個個撫平,
說“以后我天天陪你來看?!?。再后來,我和周燦來了最后一次,那一次是永別?,F(xiàn)在,
我坐在石徑盡頭的圍欄上,夕陽正一點點沉進海里,把天和海都燒得通紅。
風(fēng)呼嘯著掠過耳邊,扯得頭發(fā)在腦后亂舞,漲潮的海水漫過腳踝,
冰涼的觸感順著皮膚往上爬,快要漫到石徑了。我低頭看著浪濤里自己模糊的倒影,
一點也不害怕。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我回頭望了一眼,兩個身影正跌跌撞撞地朝我跑來,
嘴巴一張一合的,好像在喊我的名字。眼淚還是涌了上來,模糊了視線。我緩緩閉上眼睛,
松開扶著圍欄的手,身體輕輕往前傾。耳邊的風(fēng)聲突然變得很輕,浪濤聲卻越來越近。
在身體墜入海水的那一刻,我好像聽見周燦在喊“雅雅”,又好像聽見媽媽在說“不要”。
冰涼的海水瞬間包裹了我,所有的沉重都在下沉,
那些煩惱、痛苦、還有壓得我喘不過氣的恨意,都隨著浪花一點點散開。意識模糊的最后,
我好像又看到了小時候的沙灘,媽媽和周燦都在笑,朝我伸出手?!迥昵?,
那是一段遙遠(yuǎn)而模糊的記憶?!皨寢尅职衷谀睦锬兀克呀?jīng)好久沒有回家了,
我好想他呀。”我緊緊地拉住媽媽那布滿薄繭的手,輕聲說道,
聲音中透露出一絲低落和渴望。媽媽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回答我。
她只是默默地摸了摸我的頭,然后輕輕地嘆了口氣,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我抬起頭,
凝視著媽媽的眼睛,期待著她能給我一個答案??墒?,媽媽的目光卻避開了我的視線,
她的嘴唇動了動,卻最終沒有發(fā)出聲音。那一刻,我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失落和困惑涌上心頭。
我不知道媽媽為什么不告訴我爸爸的去向,
也不明白為什么她總是在那些陌生人來家里時讓我回房間,不讓我看、不讓我聽。
盡管心中充滿了疑問,但我還是順從地聽從了媽媽的話。我慢慢松開了她的手,
轉(zhuǎn)身朝著自己的房間走去。那時候的我只有六歲,對于這個世界的認(rèn)知還很有限。我只知道,
這個破舊的小平房是我和媽媽的家,我們在這里相互依偎,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日子。
爸爸整整一年都沒有回來,這讓我對他的思念愈發(fā)強烈。每當(dāng)我看到別的孩子有爸爸陪伴時,
心中就會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媽媽的沉默和那些陌生人的出現(xiàn),讓我漸漸意識到,
媽媽對我似乎隱藏著秘密。那一年,每到夜幕降臨,我都會望著門口,
總是幻想著爸爸會突然出現(xiàn),每天放學(xué)總是滿心歡喜的期待著爸爸在家等我,可那都是假的。
時間一天天過去,我漸漸明白,那些美好的幻想不過是我一廂情愿的奢望。
爸爸并沒有像我期望的那樣突然出現(xiàn),他的離開似乎是那么的決絕。后來,我不再抱有希望,
因為我看到了媽媽的辛苦。媽媽每天都要打兩份工,在工廠里工作十二個小時,
晝夜顛倒的班次。下班回家后,只能睡幾個小時,然后又要趕去兼職四個小時。
這樣的生活讓媽媽每天都精疲力盡,有時候我們的作息完全錯開,
甚至半個月都見不到她一面。盡管如此,媽媽還是會在桌上為我準(zhǔn)備好飯菜,
雖然它們常常已經(jīng)冷掉了。我知道,這是媽媽在她有限的時間里,所能給我的最大關(guān)懷。
于是,我學(xué)會了讓自己更加乖巧懂事,盡量不惹媽媽生氣,不給她增添任何煩惱。那幾年,
媽媽因為過度勞累,脾氣變得有些暴躁。她會因為一些小事對我發(fā)脾氣,但我從不怪她,
因為我知道她只是太累了。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期待爸爸回來,
心中甚至對他產(chǎn)生了一絲恨意。我在不知不覺中漸漸長大,當(dāng)我六年級畢業(yè)時,
媽媽終于向我揭開了一個隱藏已久的秘密——爸爸離開了我們,但并不是因為去世,
而是因為他沉迷于堵伯,欠下了債務(wù),無力償還,最終選擇了逃避,離家出走。
這個消息如同一道晴天霹靂,當(dāng)我將這一切串聯(lián)起來時,
記憶的碎片開始在腦海中拼湊成一幅完整的畫面。我依稀記得,大約在四五歲的時候,
爸爸常常在外堵伯,徹夜不歸。媽媽無奈之下,讓我去找爸爸,希望我能把他帶回家。
那時的我還年幼無知,滿心歡喜地去找爸爸,在他的懷里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即便如此,
爸爸也沒有帶我回家,而是將我留在了那個陌生的地方。媽媽溫柔地親了親我的臉頰,
眼中滿是慈愛。她輕聲說道:“媽媽現(xiàn)在已經(jīng)還了大部分的債務(wù),
再過兩年應(yīng)該就能全部還清了,所以不要擔(dān)心,雅雅?!甭牭綃寢尩脑挘?/p>
我凝視著她那因長期操勞而略顯疲憊的面容,看著她眼下的烏青和消瘦的雙頰,
心中一陣酸楚。我再也無法抑制住內(nèi)心的情感,緊緊地抱住了媽媽?!把叛牛?/p>
今天小升初開學(xué),跟之前一樣和周燦一起走啊?!眿寢屢贿呁P(guān)處的鞋架上放包,
一邊回頭叮囑我,“我這就得去上班了,學(xué)費剛發(fā)你了,記得收一下?!痹捯魟偮洌?/p>
防盜門“咔嗒”一聲關(guān)上,門外很快傳來她急匆匆的腳步聲。我對著空蕩蕩的客廳撇了撇嘴,
心里悶悶地想:誰要跟他一起。指尖劃開手機屏幕,信息余額提醒的小紅點在列表里閃著。
這手機是小學(xué)畢業(yè)那天媽媽特意帶我去買的,粉白色的外殼,握在手里剛好貼合掌心。
“以后媽媽常加班,你放學(xué)早,有什么事隨時給我發(fā)消息?!碑?dāng)時她摸著我的頭說,
語氣里帶著點歉意。我知道這是她能給我的最大方便,乖乖點頭收下,
只是偶爾看著同學(xué)手機里滿屏的親子合照,會悄悄按滅屏幕。揣好手機出門,
淡金色的陽光打在地面上,映出我孤單的影子。剛走到紅綠燈路口,
身后就傳來熟悉的喊聲:“雅雅,等等我!”我邁出去的腳頓了頓,像被無形的線牽住似的,
又收了回來。轉(zhuǎn)身時,正看見周燦背著書包,跌跌撞撞地沖過來,
額前的碎發(fā)被風(fēng)吹得亂糟糟的。他跑到我身邊時,胸口還在劇烈起伏,
額頭上滲著細(xì)密的汗珠?!昂簟⒁虥]跟你一起嗎?”他抹了把汗,語氣里帶著點疑惑,
“今天怎么不等我?我們以前上學(xué)不都是一起嘛?”他說這話時,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
像是只是隨口提起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晌倚睦飬s像被什么東西輕輕蟄了一下,有點酸,
又有點澀?;秀遍g,一年級開學(xué)報到的場景突然撞進腦海。那天陽光特別烈,
校門口的梧桐樹葉被曬得打卷,我攥著媽媽給的錢,站在繳費處長長的隊伍后面。
周圍全是牽著家長手的孩子,他們嘰嘰喳喳地跟爸爸媽媽說笑著,手里舉著嶄新的文具袋。
我踮著腳往前看,隊伍前面的阿姨正幫孩子整理衣領(lǐng),
嘴里念叨著“等會兒老師問你名字要大聲說”。輪到我的時候,收費老師抬頭看了我一眼,
笑著對旁邊的人說:“這小姑娘真懂事,這么小就自己來報到。
”周圍立刻傳來一片附和的夸贊,那些聲音像細(xì)小的針,扎得我耳朵發(fā)燙。
我攥著錢的手緊了緊,踮著腳尖把紙幣遞過去,喉嚨里像堵著棉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眼淚在眼眶里轉(zhuǎn)了又轉(zhuǎn),
我死死咬著下唇才沒讓它掉下來——我知道媽媽在外面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吃,我不能哭,
哭了就不是好孩子了。后來有了周燦,情況好像好了點。
他會在上學(xué)路上給我講昨晚看的動畫片,會把媽媽做的蛋黃酥分我一半,
會在班里男生搶我橡皮時,漲紅了臉把橡皮搶回來,梗著脖子說“不許欺負(fù)女生”。六年里,
我們踩著晨光上學(xué),追著夕陽放學(xué),他的身影幾乎填滿了我所有關(guān)于“同伴”的記憶。
可即便這樣,每次開學(xué)看到別的同學(xué)被家長簇?fù)碇哌M校門,心里還是會空落落的。
“她沒空。”綠燈亮了,我率先邁步往前走,聲音輕輕的,“你媽媽怎么沒跟你一起?
”“我讓她別來的?!敝軤N幾步跟上我,聲音里帶著點小得意,“我都要上初中了,
再讓家長陪著多丟人啊?!彼ξ鼗蔚轿疑韨?cè),說話時嘴角揚起,
露出右邊那顆尖尖的小虎牙,“以后我跟你一起報到就夠了,反正我們本來就一起上學(xué)。
”不知怎么的,聽他這么一說,我臉頰突然有點發(fā)燙,像是被頭頂?shù)奶枙竦眠^頭了。
下意識地抬手擋在額前,指縫里漏進來的陽光還是晃得人睜不開眼。他注意到我的動作,
沒說話,默默往我這邊靠了靠,想替我擋住陽光,可他也就比我高半個頭。“你還是別擋了。
”我看著他努力伸展胳膊的樣子,沒忍住笑出聲,“就高這么點,太陽一點沒少曬到我。
”“喂!我可是好心幫你啊!”他氣鼓鼓地瞪我一眼,臉頰微微泛紅,可腳步卻沒挪開半分。
幾秒鐘后,他突然從書包側(cè)袋里抽出一個作業(yè)本,卷成筒狀舉在我頭頂,“這樣總行了吧?
”米白色的作業(yè)本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光澤,雖然還是擋不住多少陽光,
可我看著他認(rèn)真舉著本子的樣子,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得滿滿的。其實我也不知道,
為什么總是忍不住想懟他。大概是知道,不管我說什么,他都不會真的生氣吧。
——海風(fēng)帶著咸濕的氣息漫過來,卷起我耳邊的碎發(fā),也吹動了遠(yuǎn)處浪濤拍打礁石的聲音。
夜色像一塊浸了墨的絨布,溫柔地鋪在我們頭頂,幾顆星星稀稀拉拉地亮著,
給這片海鍍上了層朦朧的光。他把外套在沙灘上鋪平,帶著陽光曬過的味道,
還混著點洗衣粉的清香?!白桑瑒e沾了沙子?!彼穆曇舯伙L(fēng)吹得輕輕的,我剛坐下,
就感覺到他繞到我面前,帶著點神秘的語氣說:“閉上眼睛,不許偷看哦?!蔽夜怨院仙涎郏?/p>
黑暗里只剩下海浪聲和他窸窸窣窣的動靜,像是在擺弄什么東西。忽然,
一雙溫?zé)岬氖指擦松蟻?,掌心帶著點熱氣,暖暖的,把所有光都擋在了外面。
鼻尖縈繞著他身上的味道,是那種清爽的、像剛洗過的氣息,不知怎么,
心臟忽然加快了幾拍。幸好是晚上,月光暗淡淡的,我暗自慶幸著,
手指無意識地?fù)钢硐碌耐馓撞剂稀!吧湛鞓罚⌒⊙叛舿”他的聲音帶著笑意,手一松開,
我就愣住了。眼前擺著一個六寸的小蛋糕,粉粉嫩嫩的,正是我最喜歡的顏色。
上面用奶油寫著“雅雅生日快樂!”,旁邊還坐著兩個小小的人偶,一個扎著馬尾,
一個咧嘴笑著露出小虎牙——那分明是我和他。原來前陣子他總說“有事忙”,
是在偷偷準(zhǔn)備這個。周燦就站在蛋糕前,手里還舉著兩根蠟燭,火苗在風(fēng)里輕輕晃著。
他認(rèn)真地唱著生日歌,海風(fēng)吹亂了他額前的碎發(fā),幾縷發(fā)絲貼在光潔的額頭上,
他的味道隨著風(fēng)一陣陣飄過來,清清爽爽的。我看著他,看著他微微抿起的嘴角,
看著他眼里跳動的燭光,連他唱完了歌都沒反應(yīng)過來?!罢O?”他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指尖差點碰到我的臉頰,“傻了嗎?蠟燭都快燒完啦。”我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回神,
臉頰更熱了,忙低下頭:“沒事?!薄翱炜炜煸S愿!”他比我還急,把蛋糕往我面前推了推,
眼睛亮晶晶的。其實以前的生日愿望都沒實現(xiàn)過,我早就不信這些了。可看著他期待的眼神,
看著蛋糕上那兩個挨在一起的小人,我還是閉上眼睛,雙手合十。這一次,我沒求別的,
只在心里悄悄說:希望周燦可以一直陪著我,永遠(yuǎn)都陪著我。
“呼——”我一口氣吹滅了蠟燭,他立刻歡呼起來,看起來比我還高興?!把叛庞珠L大一歲,
現(xiàn)在是十五歲的大人咯?!彼Z氣里帶著點調(diào)笑,眉眼彎彎的,月光落在他臉上,
能看到他臉頰上淺淺的梨渦。“小雅雅”這個稱呼,他從小叫到大,以前聽著只覺得親切,
可現(xiàn)在從他嘴里說出來,我卻忽然有點不好意思,耳朵尖都熱了。“以后別這么叫我了,
”我假裝鎮(zhèn)定地移開目光,看著遠(yuǎn)處的海浪,“我們都長大了,而且馬上要去新學(xué)校了。
”嘴上這么說,心里卻在偷偷盼著他拒絕。他果然立刻皺起鼻子,一臉不服氣:“才不!
我從小叫到大,憑什么現(xiàn)在不能叫?就叫,小雅雅,小雅雅!”他故意湊近我,
笑嘻嘻地重復(fù)著,小虎牙在月光下閃了閃,欠揍得很。說著,他還伸出手指,沾了點奶油,
趁我不注意抹在了我的臉頰上?!爸軤N!”我氣鼓鼓地站起來,也想去沾奶油抹他,
可一站起來才發(fā)現(xiàn),我居然只到他喉結(jié)的位置。我愣了一下,動作頓住了,什么時候起,
他已經(jīng)長這么高了?他卻順著我的動作,微微低下頭,把臉湊了過來,好看的眉眼離我很近,
連睫毛的影子都落在了我手背上?!拔也欢恪!彼]上眼睛,一副“任君處置”的模樣,
嘴角卻偷偷翹著,長長的睫毛還在輕輕顫抖。我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心跳又開始不聽話。
指尖沾了一點奶油,輕輕抹在了他的唇邊。他忽然伸出舌頭,飛快地舔了一下,
溫?zé)岬纳嗉獠铧c就碰到我的手指。我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收回手,沒忍住,
輕輕扇了一下他的臉頰?!案陕镅?!”他立刻睜開眼,眼底帶著點委屈,眼睛水潤潤的,
像只被欺負(fù)了的小狗,“怎么又打我臉?明明說好不打我臉的!”“誰讓你差點碰到我手了!
”我語速飛快,臉頰發(fā)燙,“你是狗嗎,什么都舔!”話一出口,
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語氣里帶著點連自己都沒察覺的惱羞成怒。他愣了一下,隨即笑得更歡了,
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fā):“好好好,我是狗,行了吧?壽星最大,不氣不氣。
”那天晚上回去的路上,海風(fēng)好像還纏在發(fā)間,他手心的溫度、唇邊的奶油甜味,
還有他湊過來時眼里的光,一直在我腦子里打轉(zhuǎn)。我摸著自己發(fā)燙的臉頰,
忽然明白過來——原來,我好像有點喜歡周燦?!罴俚囊雇砜偸菐еc黏糊糊的熱,
客廳里的老吊扇慢悠悠轉(zhuǎn)著,電視里放著沒什么意思的綜藝節(jié)目,我抱著抱枕蜷在沙發(fā)角,
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忽然聽到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跟平時不同,
門外還隱約飄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哼唱聲,調(diào)子輕快得很。我心里咯噔一下,
探頭往門口望——門開的瞬間,媽媽的身影撞進眼里,她手里居然拎著兩杯奶茶,
塑料杯在燈光下泛著甜甜的光澤。更讓我愣住的是她臉上的表情。
那是種舒展的、帶著點雀躍的笑,眼角的細(xì)紋都因為這笑意柔和了許多,
是我記不清有多久沒見過的模樣。以前她總是皺著眉,要么是對著賬本發(fā)呆,
要么是接電話時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說不出的疲憊?!把叛牛 彼涯滩枧e得高高的,
快步走過來,聲音里藏著抑制不住的顫抖,“你看!媽媽把債務(wù)全都還清了!咱們慶祝一下,
干杯!”她把其中一杯塞到我手里,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開,
杯壁上凝著的水珠沾濕了我的手。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她已經(jīng)舉起自己那杯,
輕輕碰了碰我的杯子,發(fā)出“?!钡囊宦暣囗?。我們并排坐在沙發(fā)上,誰都沒再看電視。
奶茶的甜膩混著空氣里的熱意,卻一點不覺得膩。她跟我講最后一筆錢到賬時的激動,
講跑了多少趟銀行才把手續(xù)辦完,講以后終于能按時下班。我聽著聽著,
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砸在奶茶杯上。她慌了,伸手給我擦眼淚:“怎么哭了呀這是好事呀。
”“我知道是好事?!蔽椅宋亲樱Τ鰜?,“就是……就是太高興了。”我們聊到深夜,
吊扇轉(zhuǎn)得倦了似的,電視早就關(guān)了。她跟我說起小時候帶我去動物園的事,
還說要給我買新裙子。我靠在她肩上,聽著她的聲音,覺得心里那塊空落落的地方,
好像被什么東西慢慢填滿了?;胤块g睡覺時,我躺在床上,聽著隔壁房間傳來的安穩(wěn)呼吸聲,
第一次覺得這個暑假的夜晚這么安靜,又這么踏實。
媽媽終于不用再被那些沉重的數(shù)字壓著了,她辭掉了那兩份工作,
換了一份自己喜歡的文員工作,我們終于可以像別人家一樣,過正常的生活了。
——蟬鳴還沒褪盡的九月,高一的課鈴聲在校園里蕩開時,我攥著嶄新的課本,
站在二樓走廊上往下看——周燦背著書包,白色校服被風(fēng)掀起一角,看見我,立刻揮了揮手,
露出熟悉的小虎牙。我和他、還有方曉彤考上了同一所高中,離家不過十分鐘路程,
三個都是走讀生。周燦被分到一樓的一班,我和曉彤在二樓的三班。
曉彤是我初中最好的朋友,能繼續(xù)做同班同學(xué),我非常開心。
二樓的欄桿成了我的固定張望點。每天下午課間,樓下的籃球場總會準(zhǔn)時響起拍球聲,
周燦奔跑的身影在人群里格外顯眼,陽光落在他汗?jié)竦陌l(fā)梢上,像撒了把碎金。
有時候我會拉著曉彤坐在場邊的臺階上,看他打球,他每次打完球跑過來,
額角的汗珠順著下頜往下滑,接過我遞的水時總會笑著說“還是雅雅懂我,冰的”,
指尖偶爾碰到一起,我們就會悄悄把手指蜷起來。周燦總在午休鈴剛響就出現(xiàn)在三班門口,
倚著門框喊“雅雅、曉彤,食堂今天有糖醋排骨”。放學(xué)也是,他會等在樓下的香樟樹下,
看著我和曉彤一起下來,然后自然地接過我手里沉甸甸的練習(xí)冊。我們?nèi)齻€并排走著,
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像初中時無數(shù)個傍晚那樣,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周燦在學(xué)校里很惹眼。
他本就生得好看,眉眼清爽,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加上成績穩(wěn)居年級前列,性格又開朗,
籃球還打得好,走到哪兒都有同學(xué)跟他打招呼。他打比賽的時候,
場邊總有女生舉著礦泉水瓶喊他名字,聲音清亮得能蓋過加油聲。他的朋友也多,
班里男生幾乎都跟他稱兄道弟,連我們班那幾個愛打球的男生,也常拉著他組隊。
偶爾會有別班女生托他們問周燦要聯(lián)系方式,每次聽到這些,我心里都會揪一下,
好在他總是擺擺手說“不用啦,有事教室找我就行”,從沒給過號碼。相比之下,
我在班里安靜得多。不愛主動和同學(xué)說話,只有同學(xué)來問題時,才會輕聲細(xì)語地講解。
也有人好奇地打聽:“你跟一班的周燦很熟嗎?”我每次都慢吞吞解釋:“嗯,
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鄙踔劣信t著臉來問:“你們是不是在談戀愛呀?
”我搖頭否認(rèn)后,總能看到對方松了口氣的樣子,心里說不清是什么滋味。那天午休,
我睡不著,拉著同樣沒睡意的曉彤溜去小賣部。買了兩瓶冰鎮(zhèn)橘子汽水,
躲在小賣部左側(cè)的墻后聊天——那里是監(jiān)控盲區(qū),免得被主任抓著批評“不午休”。
汽水剛喝了一口,氣泡在舌尖炸開,曉彤突然湊近我,眼神亮晶晶的:“你是不是喜歡周燦?
老實交代?!蔽毅读艘幌?,隨即低頭戳著汽水瓶上的標(biāo)簽,聲音輕得像嘆氣,
卻異常清晰:“嗯,喜歡?!睂λ?,我沒什么好隱瞞的?!拔揖椭溃 睍酝慌拇笸?,
笑得眼睛都瞇起來,“初中我就覺得不對勁了,現(xiàn)在可算確認(rèn)了!”“這是秘密哦,
只告訴你了。”我拉了拉她的袖子?!胺判姆判?!”她拍著胸口保證,
“姐的嘴比保險箱還嚴(yán)!”頓了頓,她又湊近了些,“那你打算什么時候告訴他???
總不能一直藏著吧?!蔽彝h(yuǎn)處籃球場,陽光把地面烤得發(fā)白?!班拧雀呷呖纪臧?。
”“哎呀,還是個按部就班的乖寶寶~”曉彤捏了捏我的臉頰,汽水的甜味混著她的笑聲,
在悶熱的空氣里輕輕蕩開。——“雅雅,你看,那就是我說的轉(zhuǎn)學(xué)生,是不是怪好看的?
”課間操剛結(jié)束,曉彤就拽著我的胳膊往二樓走廊跑,興奮地指著操場上的身影。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一個女生正和同學(xué)并肩散步。她扎著利落的高馬尾,
藍(lán)白色的校服穿在身上,襯得皮膚愈發(fā)白皙清透,身形纖細(xì)。不知身旁的人說了什么,
她忽然笑起來,眼睛彎成了月牙,像朵迎著光的太陽花,明媚得讓人移不開眼。
曉彤推了推鼻梁上的圓框眼鏡,嘆了口氣:“這種又好看又有氣質(zhì)的小姐姐,
怎么就沒分到我們班呢?看著都賞心悅目啊~”“宣~”她拖長了調(diào)子。
我故意板起臉逗她:“猥瑣?!薄澳悴赔?!”她果然炸毛,伸手就來撓我癢癢,
我笑著蹲下身子躲,兩人在走廊上鬧作一團?!澳愫谩瑢W(xué),
”一道清亮的女聲在旁邊響起,“你們班主任讓叫兩個男同學(xué)去辦公室搬水。
”曉彤猛地抬頭,正對上轉(zhuǎn)學(xué)生含笑的眼睛,自己還保持著半彎腰撓人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