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黏膩，像一條腐爛的水蛇纏住了我的腰身，越纏越緊，直要把我的骨頭勒斷，
把最后一點熱氣從腔子里擠出去。我猛地一抽，牙齒磕得咯咯響，撞在身下硬邦邦的木板上。
不是夢里那條要命的水蛇，是身下這艘該死的曹軍大船！船板陰冷潮濕，滲著江水的腥氣，
混著艙底永遠(yuǎn)散不掉的汗餿、尿臊，
還有一股若有若無、像是生鐵銹蝕又混著腐爛魚蝦的味道，直往我鼻孔里鉆。“二狗！
還他娘的挺尸呢？”一個粗嘎的聲音劈開艙里的死寂，帶著濃重的北地口音，
震得我耳朵嗡嗡響。是伍長王胡子那張胡子拉碴、溝壑縱橫的臉湊了過來，
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操練！操練！耳朵塞驢毛了？等會兒都尉巡艙，瞧見你這熊樣，
老子也得跟著吃掛落！”他那只蒲扇般的大手帶著一股汗酸和劣質(zhì)煙草混合的臭味，
毫不客氣地拍在我臉頰上，力道不輕，火辣辣的疼。我慌忙想撐著坐起來，
手腳卻軟得像剛出鍋的面條，根本不聽使喚。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那點可憐的、混著沙礫的糊糊在喉嚨口蠢蠢欲動。暈船，這該死的暈船，
從踏上這艘綁在“連環(huán)船陣”里的巨獸開始，就沒放過我。眼前一陣陣發(fā)黑，
王胡子那張兇神惡煞的臉在我模糊的視線里扭曲晃動?！巴酢躅^兒，”我喘著粗氣，
聲音嘶啞得自己都聽著陌生，“我……我實在……”“實在個屁！”王胡子不耐煩地打斷我，
一把揪住我破爛的衣領(lǐng)，像拎小雞崽似的把我從冰冷的地板上提溜起來半截，
“看看你這慫樣！當(dāng)初在潁川征糧隊里?；^的勁兒哪去了？告訴你，上了丞相的船，
就別想當(dāng)孬種！死，也得給老子站直了死！”他唾沫橫飛，另一只手重重戳著我單薄的胸口，
“看看人家趙將軍的親兵！再看看你！呸！”趙將軍？哪個趙將軍？
腦子里昏沉沉的漿糊被攪動了一下。哦，是那個常山趙子龍？聽說他就在后軍，
帶著他的精銳騎兵……也在這船上？我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仿佛那冰冷的殺氣能穿透層層艙壁刺過來。王胡子還在喋喋不休地數(shù)落，
聲音像鈍刀子刮著我的耳膜?！啊┫嗵焱?，八十萬大軍！
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江東那群水鴨子！你怕個鳥！趕緊給老子滾起來，拿上你的矛，
去甲板上吹吹風(fēng)醒醒神！
再讓老子看見你躺尸……”他后面威脅的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沉悶的腳步聲淹沒了。
那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沉重、整齊，帶著一種金屬甲葉摩擦的冰冷嚓嚓聲，一下下敲在船板上，
也敲在每一個縮在艙底角落里的兵卒心上?？諝馑查g凝滯了，
連王胡子那張噴濺著唾沫星子的嘴也猛地閉上，臉上兇橫的神色像潮水一樣褪去，
換上了一層僵硬的、近乎卑微的恭敬。他立刻松開揪著我衣領(lǐng)的手，挺直了佝僂的腰背，
垂手肅立，仿佛剛才那個兇神惡煞的伍長從未存在過。沉重的腳步聲停在艙門口，
一股無形的壓力彌漫開來。光線被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堵住了大半，
冰冷的鐵甲映著艙壁上昏黃的油燈光，泛著幽暗的光澤。都尉來了。
他鷹隼般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針，緩緩掃過艙內(nèi)每一個瑟縮的角落，掃過那些沾滿污垢的臉，
掃過角落里堆放的、散發(fā)著霉味的糧袋和捆扎的箭矢，最后，釘子一樣落在了我身上。
我心臟猛地一縮，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胃里的翻騰瞬間被巨大的恐懼壓了下去，
只剩下徹骨的冰冷。我掙扎著想站起來行禮，可兩條腿軟得如同篩糠，
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膝蓋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船板上。都尉沒說話，
只是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極輕、極冷的嗤笑。那聲音像冰渣子，直接鉆進(jìn)我的骨髓里。
他身后的親兵面無表情，眼神漠然，如同看著一件無足輕重的雜物。
都尉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不過一瞬，便移開了，轉(zhuǎn)向王胡子，聲音不高，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王伍長，看好你的人。再有懈怠……”他頓了頓，
目光再次掠過癱軟在地的我，那未盡的威脅比任何言語都更刺骨。隨即，
鐵甲摩擦的嚓嚓聲再次響起，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消失在船艙另一頭。
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壓終于離開了。王胡子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濁氣，
緊繃的肩膀垮塌下來，額角似乎有冷汗?jié)B出。他猛地轉(zhuǎn)過頭，惡狠狠地瞪著我，
那眼神簡直像要把我生吞活剝，但最終，只是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算你小子走運！
滾到角落去，別在這兒礙眼！”他啐了一口，轉(zhuǎn)身走向另一邊，不再看我。
我連滾帶爬地挪到離門口最遠(yuǎn)、最陰暗的角落，那里堆著幾個散發(fā)著濃重魚腥味的空桶。
我蜷縮在桶后的陰影里，像一只被打斷了脊梁的野狗，背靠著冰冷濕滑的船壁，
大口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和絕望的味道。四周漸漸又恢復(fù)了之前的死寂，
只有船體在江流中微微搖晃的吱呀聲，遠(yuǎn)處隱約傳來不知是操練還是打罵的喧鬧，
還有身邊幾個老兵粗重渾濁的呼吸。我閉上眼，想把自己縮得更小一點。
潁川老家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娘在灶臺前忙碌的身影，
還有……還有村東頭阿秀那雙水汪汪的眼睛……這些畫面碎片般在黑暗中閃過，
帶來一絲微弱虛幻的暖意，隨即又被無邊的寒冷和恐懼吞沒。八十萬大軍？
這鋪滿江面、鐵索相連的巨艦？江東水寨？周瑜？諸葛亮？那些高高在上的名字，
那些攪動風(fēng)云的大人物，離我這個連站都站不穩(wěn)的小兵太遙遠(yuǎn)了。我只知道，
腳下的船板冰冷刺骨，空氣里彌漫著死亡的氣息。我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被裹挾進(jìn)了一場注定血肉橫飛的漩渦。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天亮。
時間在這幽閉的船艙里失去了意義，只有無盡的搖晃和令人窒息的等待。不知過了多久，
一陣細(xì)微的、不同尋常的震動順著船板傳來，像有什么沉重的東西在遠(yuǎn)處接連撞上了什么。
緊接著，一種低沉壓抑的、如同悶雷滾動的聲音貼著水面滾滾而來，穿透了厚重的船板，
鉆進(jìn)耳朵里，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震顫。艙里死水般的寂靜被打破了。
角落里一個一直蜷縮著打盹的老兵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疑不定的光。
他側(cè)著耳朵，干裂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像是在捕捉那悶雷聲的來源。
“來了……怕是……來了……”他喉嚨里擠出幾個含糊不清的字眼，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什么來了？”旁邊一個年輕些的兵卒緊張地問，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老兵沒有回答，
只是神經(jīng)質(zhì)地搓著滿是老繭和污垢的手，布滿皺紋的臉上肌肉微微抽搐著。
那悶雷般的聲音似乎更近了，不再是貼著水面，而是直接撞擊著船體本身，
震得我們身下的木板都在微微發(fā)顫，角落里堆放的雜物也發(fā)出細(xì)碎的碰撞聲。就在這時，
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嘶吼如同燒紅的鐵釬，猛地刺穿了船艙頂部的甲板，
狠狠扎進(jìn)每個人的耳朵里：“火！火船！江東的火船?。?！”“火船”兩個字，
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瞬間燙穿了艙底所有麻木的神經(jīng)?！稗Z——！??！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整個船體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巨手從側(cè)面狠狠掄了一錘，
發(fā)出令人牙酸的、瀕臨解體的呻吟！巨大的力量將我們所有人猛地拋起，
又重重地摔回堅硬冰冷的船板。我整個人像破麻袋一樣被甩出去，
腦袋“咚”地一聲狠狠撞在旁邊的木桶上，眼前頓時金星亂冒，耳朵里嗡嗡作響，
幾乎失去了聽覺。一股無法形容的、混合著桐油、硫磺和某種刺鼻焦糊味道的熱浪，
如同燒紅的鐵水，猛地灌滿了整個船艙！濃煙瞬間彌漫開來，灰黑色的、嗆人的煙霧翻滾著，
帶著灼人的溫度，瘋狂地鉆進(jìn)鼻孔、喉嚨，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針在刺扎著氣管。
劇烈的咳嗽不受控制地爆發(fā)出來，撕心裂肺，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撞痛的胸口，
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咳咳……咳咳咳……”艙內(nèi)瞬間亂成一鍋煮沸的爛粥。
痛苦的咳嗽聲、驚恐慌亂的尖叫、絕望的咒罵、還有被撞倒踩踏發(fā)出的慘嚎，
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在濃煙和熱浪中翻滾。“跑?。】炫?！”有人嘶吼著，
聲音里充滿了極致的恐懼。“門！門堵死了！”另一個聲音帶著哭腔絕望地回應(yīng)?！熬让?/p>
我的腿！我的腿壓住了！啊——！”混亂中，我勉強睜開被煙熏得刺痛流淚的眼睛。
濃煙滾滾，視線一片模糊，只能看到人影在煙霧中瘋狂地扭曲、沖撞。
王胡子那粗壯的身影在濃煙中一閃而過，他手里不知何時多了一把環(huán)首刀，
面目猙獰地?fù)]舞著，似乎在砍殺什么，又像是在絕望地劈砍阻擋去路的障礙。
他臉上再沒了之前的兇橫，只剩下一種野獸瀕死般的瘋狂和恐懼。“轟?。。?！
”又是一聲震耳欲聾的爆響！這一次，聲音近得可怕！仿佛就在我們頭頂！
整個船艙猛地向一側(cè)傾斜！巨大的力量將所有人再次掀翻！傾斜的船板變成了陡峭的斜坡，
我身不由己地向下滑去，混亂中胡亂抓住了一根固定貨物的粗纜繩，才勉強穩(wěn)住身體，
指甲幾乎摳進(jìn)了粗糙的麻繩里。頭頂上，木料斷裂的刺耳聲響成一片，如同巨獸瀕死的哀鳴。
伴隨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聲，一大片燃燒著的船板碎片，裹挾著火星和濃煙，
如同地獄投下的火雨，轟然砸落下來！“啊——！”凄厲的慘叫在火光中響起，又戛然而止。
一個離得近的兵卒被燃燒的巨木碎片當(dāng)頭砸中，瞬間成了一團(tuán)扭曲燃燒的火球，
只發(fā)出一聲短促到極致的哀嚎便沒了聲息。
空氣中瞬間彌漫開皮肉燒焦的、令人作嘔的恐怖氣味。地獄！這就是活生生的地獄！
我死死抓著纜繩，身體因為恐懼和船體的劇烈傾斜而不停顫抖，牙齒咯咯作響。
火光在濃煙中跳躍，映照著那些瘋狂扭曲、最終被火焰吞噬的身影。
濃煙和灼熱的氣浪幾乎讓我窒息。
完了……真的要死在這里了……就在意識被濃煙和恐懼?jǐn)嚨没煦缫黄瑫r，
一聲更加狂暴、更加非人的怒吼，如同平地炸響的驚雷，猛地撕裂了艙內(nèi)絕望的喧囂！
“擋我者死?。?！”那吼聲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一種沖破一切的瘋狂力量！
伴隨著這聲怒吼的，是一連串震耳欲聾的、木料和鐵器被蠻橫撞碎的恐怖巨響！“轟！咔嚓！
嘩啦——！??！”就在我死死抓住纜繩、斜上方不到五步遠(yuǎn)的地方，
那原本厚實、釘滿了鐵釘?shù)拇摫诎澹缤还コ蔷掊N正面轟中，猛地向內(nèi)爆裂開來！
無數(shù)碎裂的木片、斷裂的鐵釘，如同致命的箭矢般四處激射！燃燒的碎木帶著火星飛濺！
煙塵、火星、碎木混合的狂暴氣浪撲面而來，幾乎將我掀翻！
我下意識地抬起手臂死死護(hù)住頭臉，尖銳的木屑擦過手臂，帶起一陣火辣辣的疼。
煙塵和火星稍稍散去，一個高大得如同鐵塔般的身影，如同地獄里沖出的魔神，
從那個被他硬生生撞開的巨大破洞里沖了進(jìn)來！他渾身浴血！
暗紅色的血污幾乎覆蓋了他身上的每一寸甲片，順著冰冷的鐵甲往下流淌，
滴落在焦黑的地板上，發(fā)出輕微的“嗤嗤”聲。那血，不知道是他自己的，還是無數(shù)敵人的。
他臉上也糊滿了血和煙灰，只有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在濃煙和血污中亮得驚人，
燃燒著一種近乎實質(zhì)的、瘋狂的光芒！那不是人的眼神，那是受傷的、護(hù)崽的猛虎，
是瀕死的兇獸！他懷里，緊緊抱著一個被厚厚錦緞襁褓包裹著的嬰兒。
襁褓的邊緣也沾染了刺目的血跡，但那嬰兒似乎睡著了，在這毀天滅地的巨響和濃煙中，
竟奇跡般地沒有啼哭。是他！常山趙子龍！那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劈進(jìn)我混沌的腦海。
雖然從未看清過他的臉，但此刻這如同血獄魔神般的氣勢，除了他，還能有誰？
他沖進(jìn)來的瞬間，那雙燃燒著瘋狂火焰的眼睛，如同實質(zhì)的刀鋒，銳利地掃過混亂的艙內(nèi)。
那目光掃過我藏身的角落時，我感覺渾身的血液都瞬間凍結(jié)了！
那是一種純粹的、不帶任何人類情感的殺意，冰冷刺骨！僅僅是被這目光掃過，
就像有一把無形的冰刀貼著我的喉嚨劃過，激起一片細(xì)密的雞皮疙瘩。他甚至沒有停留一瞬！
目光掃過，仿佛我們這些在角落里掙扎的螻蟻根本不值得他浪費一絲一毫的注意。
他猛地低下頭，用寬闊的肩背和手臂更加嚴(yán)密地護(hù)住懷中的襁褓，
整個人如同繃緊到極限的弓弦，發(fā)出一聲更加暴烈的低吼，
朝著船艙另一側(cè)、離我稍遠(yuǎn)些的一處相對完好的艙壁，再次合身猛撞過去！“轟——?。?！
”又是一聲石破天驚的巨響！木屑鐵釘再次狂亂地飛濺！
那堅實的艙壁在他悍不畏死的沖擊下，如同紙糊一般被再次撞開一個巨大的豁口！
外面混亂的火光、震天的喊殺聲、還有冰冷的江風(fēng)，瞬間涌了進(jìn)來！趙云的身影，
裹挾著濃煙、血腥和凜冽的江風(fēng)，沒有絲毫停頓，如同投出的標(biāo)槍，
從那新撞開的破洞中一閃而沒，消失在外面的地獄景象里。艙內(nèi)死寂了一瞬。
只剩下火焰燃燒的噼啪聲、船體不堪重負(fù)的呻吟、還有遠(yuǎn)處傳來的廝殺。所有人，
包括剛才還在瘋狂砍殺的王胡子，都像被施了定身法，
目瞪口呆地望著那前后兩個巨大的、邊緣還在燃燒的破洞。濃煙和火光從洞口灌入，
映照著每一張慘白、呆滯、寫滿驚駭?shù)哪?。趙云撞開的破洞像兩個貪婪的大嘴，
瘋狂地吞噬著艙內(nèi)本就不多的空氣，又將外面煉獄般的景象和聲響更加清晰地送了進(jìn)來。
冰冷刺骨的江風(fēng)裹挾著濃煙、血腥味和火焰的灼熱，猛烈地灌入，吹得我?guī)缀醣牪婚_眼。
就在我下意識地瞇起眼，透過彌漫的煙塵和破洞看向外面那混亂甲板的一剎那——一道身影，
如同烙印般，猛地刺入了我的眼簾。就在破洞外不遠(yuǎn)，靠近主桅桿的高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