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順,莊戶人家的女兒。日子清苦,爹娘守著幾畝薄田,一家人能糊口,也就夠了。哪料,
天災(zāi)人禍,擋也擋不住。1.那年大旱,田里枯了,顆粒無收。爹病倒了,沒熬過去。
娘沒了法子,拉著小順去鎮(zhèn)上討飯。天,冷得骨頭縫里都疼。
娘把小順安頓在一處避風(fēng)的斷墻根,說:“小順乖,娘去給你討碗稀粥。”小順懂事,
不哭不鬧,只用力點了點頭。娘走了。小順等了又等,兩天過去,餓得前胸貼了后背。
甚至拔了地上的草根塞進(jìn)嘴里,只為壓壓餓意。娘,再沒回來。小順只好自己走動,
在陌生的街上游蕩。吃的沒討到,卻被一個精明的牙婆盯上了。小順害怕,想躲,
小小的身子哪里掙得脫?牙婆的手勁大,小順就這么被拖走了。那年,她才七歲。跟著牙婆,
走街串巷。日子糊里糊涂地,一天天過去。十二歲,轉(zhuǎn)眼就到了。牙婆瞧著小順模樣長開了,
眉眼順溜,有幾分討喜。“這丫頭片子,是根好苗子?!?牙婆盤算著,“得找個好去處,
賣個好價錢?!遍T路找到了——皇宮。小順被牙婆塞進(jìn)一輛四面透風(fēng)的破馬車,
顛簸著往那高墻大院里送。一路上,她縮在角落,小小的身子止不住地顫抖。
牙婆瞪她一眼:“抖什么?天大的福氣等著你呢!進(jìn)了宮,吃穿不愁,比在外頭瞎逛強(qiáng)百倍!
”小順不敢吭聲。進(jìn)了宮門,眼前的世界大得驚人。重重疊疊的殿宇,望不到頭的長廊,
穿著各色宮服的人影匆匆來去。小順徹底嚇懵了呀。這里于她而言,無疑是個巨大的迷宮。
帶路的太監(jiān)腳步快得飛起,她跌跌撞撞地跟著,生怕一步走錯就再也找不到方向。這地方,
進(jìn)來了,就別想著出去了。她的去處,便是洗衣局。潮濕陰暗的院子,
小山一樣的臟衣裳堆在墻角。幾個形容枯槁的老宮女佝僂著背,雙手泡在渾濁的水里,
機(jī)械地搓洗著。帶她的老宮女,往角落一指,那兒有一堆散發(fā)著餿味的衣裳?!耙院螅?/p>
你就洗這些。水在那邊井里打,洗完這些還有?!鄙矸葑畹?,活兒最苦。
天天泡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搓洗著洗不完的衣裳。手,泡爛了,紅腫著,裂開一道道血口子。
小順咬著唇,埋頭苦干。從來不哭,也不跟人多說一句話。她總記得娘常說的:這年頭,
活著,就是好的,別惹事。待到及笄之年,內(nèi)廷來挑人。小順被挑中了,去御花園做事。
別的宮女細(xì)碎議論:“小順那丫頭,長得真水靈,笑起來眉眼彎彎的?!薄罢l說不是呢,
小臉嫩嫩的,瞧著就叫人忍不住揪一下。興許哪天,她就承寵了?!毙№槢]在意,只覺得,
能離開那泡爛雙手的洗衣局,已是天大的福氣。這福氣,真就是好的嗎?2.一天夜里,
管事嬤嬤來尋小順?!靶№?,跟我走一趟?!薄皨邒撸ツ膬??” 小順心里莫名地慌。
“靜心殿。太子殿下要人伺候。” 嬤嬤的聲音同平常一般,聽不出情緒。靜心殿?儲君嗎?
小順的心不住地往下沉。月光冰涼,殿外的青石磚一片慘白。小順跪在殿門外,
寒氣從膝蓋一直往上鉆,入心入肺。殿里頭靜悄悄的,靜得讓人發(fā)毛。嬤嬤站在旁邊,
冷冷地丟下一句:“今夜,你就好好守著殿下。警醒些,免得殿下睡不安穩(wěn)。
”一個穿著太醫(yī)服飾的人從殿內(nèi)出來,面無表情地掃了小順一眼,對嬤嬤說:“時辰到了。
”他又轉(zhuǎn)向小順,聲里沒有任何起伏:“進(jìn)去吧。記著,別哭,別鬧,學(xué)著討喜,
就是你的造化?!毙№槺煌七M(jìn)了內(nèi)室屏風(fēng)后?!按蚱鹁瘢约簛??!币粋€老宮女命令道。
小順便褪下了那身粗布宮裝。一盆熱水端了過來。老宮女板著臉,
用布巾使勁兒搓著小順的背、胳膊、皮膚都被搓得通紅了。小順縮著身子,大氣不敢出。
屏風(fēng)旁立著面銅鏡,霧氣蒙蒙的,里面那個模糊的影子,她一眼也沒去看。她哪里敢看?
情啊愛啊,她原是半分不曉的。此時,外間傳來腳步聲。一步,兩步,走近了。
小順的魂兒也隨之飛了。她手忙腳亂,抓起旁邊的薄衫裹住自己,
噗通一聲跪倒在冰涼的地上,頭深深埋下去,幾乎貼上地面。門開處,是個少年。
一身月白常服,干干凈凈,里頭,是清瘦的骨架子。臉上,滿滿的羞赧,想藏,半點藏不了。
看那身形,不過比小順略高些,年歲也像是剛挨著大人的邊兒,還青澀得很。他挪了進(jìn)來,
也不言語,就在離她幾步遠(yuǎn)的地方坐下了。蒲席冰涼,他卻像毫無知覺。
之后便是長久的寂靜。他嘴唇動了動,一個字兒也吐不出來。小順跪在他面前,
頭垂得快要埋進(jìn)胸口。她的身子,是被仔仔細(xì)細(xì)拾掇過的。濕漉漉的頭發(fā)半干不干,
幾縷碎發(fā)貼在頸后。一件素色紗衫,被她胡亂裹在身上,絲帶系得潦草。那衣衫有些大了,
空蕩蕩地罩著她單薄的身體,非但遮不住什么,反而更襯出底下的伶仃。良久,
才聽見絲絲氣音,是少年的,“你……叫什么?”小順身子一顫,
聲音細(xì)若蚊蚋:“奴……奴婢……小順?!彼c點頭,“小順……是個好名字。想來,
是盼你一生平安順?biāo)斓陌桑俊毙№樥麄€人繃得更緊,那話里的暖意,燙得她心口一縮。
少年竟挪動身子,離她更近了些。兩人之間,不過隔著一片薄薄的月光。小順覺得胸腔憋悶,
每一次吸氣都艱難無比,如同溺水一般。他似乎也全然失了方寸,擱在膝上的手,輕輕地,
一顫又一顫,泄露著主人內(nèi)心的兵荒馬亂。小順低著頭,她感覺到了,身旁那團(tuán)溫?zé)幔?/p>
他在試探。少年幾度想要傾身,卻又像被無形的火焰燎到,倏地縮了回去。一次,再一次。
小順的心怦怦亂跳,腦子里一片混沌的空白。她不懂,只是害怕,笨拙,謹(jǐn)慎。
仍在等待發(fā)落。終于,發(fā)澀的低語拂過小順耳際:“你……是被迫……來這里的吧?
”小順猛地一怔,下意識地抬起了頭。燭光搖曳,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他的面容。
一張清俊無比的臉。眉眼如墨畫,清澈、純真、又慌亂。鼻梁挺直,唇色是淡淡的桃紅。
皮膚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細(xì)膩白皙,此刻卻染上了薄薄一層紅暈,從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頸。
這便是皇家養(yǎng)出的貴氣么?小順有些恍惚地想。“太……太子殿下……”小順要說什么,
全都卡在了喉嚨里。被她這樣直愣愣地盯著,少年臉上的紅暈,更深了。他窘迫地別開眼,
長長的睫毛不安地扇動著:“別……別叫殿下。四下無人,喚我…阿己就好。”“阿、阿己。
奴婢、奴婢不會……”阿己耳朵紅透:“無妨,孤亦不會?!蹦且灰?,宮燈靜靜燃燒。
他們之間,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有的只是。只是阿己伸出手指,飛快地碰了一下小順的手背。
那觸感不過一片雪花落下,瞬間就融化了。他不敢看她的反應(yīng),
卻又泄露了急促的氣聲:“……你,你下次再來?!?.小順的“順”,
從來不是平安順?biāo)斓淖8?。那是逆著風(fēng)、頂著雨、咬著牙也要咽下去的,逆來順受的“順”。
天剛擦亮,小順就被兩個粗壯的嬤嬤像提一件破布口袋似的,拖進(jìn)了陰冷的偏殿。
手掌被強(qiáng)行攤開在石磚上,戒尺帶著風(fēng)聲落下,一下,又一下,回蕩。整整二十下。
掌心由麻木轉(zhuǎn)為刺痛,迅速紅腫起來。她們下手是有分寸的,避開了臉和身子。
因著這具皮囊還有用。嬤嬤的譏罵落在她頭頂:“爛泥扶不上墻的東西!殿下金尊玉貴,
能看上你是你祖墳冒了青煙!偏偏是個木頭疙瘩!
”另一個嬤嬤啐了一口:“宮里多少雙眼睛盯著!好不容易殿下自己點了名,
就指著你這個年紀(jì)相仿的能開竅…這下好了,你倒成了個擺設(shè)!再這般無用,仔細(xì)你的皮!
”“叫你陪殿下!不是叫你跪在那兒發(fā)瘟!半點情趣也無!殿下是龍子鳳孫,
將來要君臨天下的,這些事兒,難道要殿下自己琢磨不成?
你若不學(xué)著機(jī)靈點……”枯瘦的手指狠狠戳著小順的額頭,刮得她生疼,
“……自有宮里千百種法子,讓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小順渾身一哆嗦,
話句破碎得不成調(diào):“奴婢……奴婢知錯了……再不敢了……”娘對她說過,活下去,
活下去便好。原來,她不是那個能陪在君王身側(cè)說幾句軟語的人。她只是一枚餌食,
一枚用來引誘那條懵懂幼龍去觸碰欲望的餌食。這念頭如同野草瘋長。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了那些被派來教導(dǎo)她的、眼神鄙夷的教引姑姑們。她放下廉恥,
低聲下氣地求,甚至學(xué)著用那點微薄的月錢去打點。她縮在昏暗的角落,
借著油燈那點豆大的暖黃,偷偷翻看那些卷了邊兒的圖冊。書頁粗糙,圖畫拙劣。那些糾纏,
在她眼里好比天書??床欢?,也要看進(jìn)去,刻進(jìn)腦子里。每一次,
她去想象、去記憶動作和姿態(tài),都是為了……活下去。為了下一次,當(dāng)那抹身影再次出現(xiàn)時,
她不再是一塊無用的木頭,而能成為一枚……有用的餌。
4.分明是太子殿下親口傳召的小順。他卻端坐在榻上,握著書卷,那目光,飄飄忽忽,
總也落不到小順身上。小順強(qiáng)迫自己抬起腳,邁出了那一步。姑姑們教的。步態(tài),要輕,
要緩,要有裊娜的風(fēng)情??伤恳徊蕉枷癫仍跓t的炭火上,燒著腳底,也燒著心肝。
終于挨到榻邊,她坐下?!啊睢⒓海蹦锹暋芭尽辈贿^是在舌尖滾了滾,“…我,
想陪陪你?!卑⒓簺]有應(yīng)聲。只有點點薄紅,如同滴入清水的胭脂,失控地,
從他白皙的耳根蔓延開來。小順慢慢將身體傾斜過去,她的額角,貼上了他的肩頭。
他繃得死直。過了許久,許久,才緩緩將手落在了小順背上。他問:“你…也是頭一回?
”小順靠著他肩膀,點了點頭,發(fā)絲蹭著他的頸窩,微微地癢。他又問,“嬤嬤說……君王,
總該要學(xué)這些的?”小順抬起頭,目光清亮地看著他。這懵懂的少年,還是一張干凈的白絹,
而她,竟是引他走入這風(fēng)月之中的第一位,是領(lǐng)著他的老師。
小順伸手翻開了自己帶來的畫冊子。泛黃的紙張,發(fā)出窸窣輕響,
在這寂靜的殿里被無限放大。“嗯…咳,”阿己清了清嗓子,
嘗試念出那些令人面紅耳赤的步驟,
“……需得…需得解其……褪其……呃……”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含糊。那些描繪,
太過直白。足以令一個飽讀圣賢書的皇子語無倫次。小順沒有說話,只是湊得更近了。
初春的第一片花瓣,柔柔軟軟地,落在了他的桃紅之上。她輕輕地,半推著他。他還只是等。
小順不經(jīng)意笑了,自己也側(cè)身,小心翼翼地伏。少年人啊,莽撞又急切。就三兩下。那門檻,
原以為有多高,卻不過是一道低矮的坎兒,輕易就跨過了。小順的眼睛睜著,望著。
沒有害羞,沒有恐懼,有的只是,一味的順著,從著。5.后來的召見,
依舊披著“習(xí)練”的冰冷外衣。嬤嬤總在殿外徘徊,無聲地提醒著小順身份的鴻溝。
小順垂首斂目,步入那座華美的寢殿,她仍是不敢有絲毫差池。太子阿己也總端坐著。
“殿下,小順到了?!眱?nèi)侍通報道。阿己抬起頭,“過來?!薄敖袢铡槐乜词裁串媰粤恕?/p>
”他聲線微啞,卻不再有最初的緊繃?!肮路α耍恪o孤講講,白日里,御花園的芍藥,
開到第幾重了?或是……你上次說,在舊書庫里找到的那本講鳥雀的書,后來呢?
”小順愕然抬頭。于是,深夜的殿宇里,不再僅僅是那些難以言說的“功課”。
小順開始應(yīng)阿己所求,給他講許多許多事。講御花園里,
一只翠色小賊如何偷啄新熟的櫻桃;講洗衣局的老宮女,
教她認(rèn)香料時鬧出的糊涂笑話;甚至,大著膽子,講起童年模糊的記憶里,
家鄉(xiāng)那條小溪中倏忽游過的魚兒……她講,他便聽。大多時候,他只是靜靜聽著。偶爾,
他也會問上一聲“然后呢?” 或者,只是輕輕地發(fā)出“哦?”。她還講起家鄉(xiāng)收麥子。
孩子們餓極了,會偷偷溜到地主家瓜田邊,摘那些沒熟透的小青瓜。“又苦又澀,
吃得人齜牙咧嘴……”她說著,自己都忍不住抿嘴笑了笑。黑暗中,阿己沉默了片刻。
小順心里一緊,暗罵自己放肆,竟敢講這等偷雞摸狗的下作事。阿己開口了,
“那……青瓜的瓤,是什么顏色的?”小順愣住了。她以為他會斥責(zé),會鄙夷,
會追問地主如何責(zé)罰??伤麊柕?,竟是瓜瓤的顏色?“白……白色的,”她有些結(jié)巴,
“瓤是白的,籽兒也是白的,軟軟的,水水的……”“哦,”阿己輕輕應(yīng)了一聲。過了會兒,
他又問:“……那,偷到的時候,是什么感覺?”他問的,不是偷竊的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