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入梅火車駛進平澤站的時候,天已經(jīng)下起雨了。李娜英站在車門口,遲遲沒有下車。
她肩頭搭著一件淺灰色的風(fēng)衣,薄薄一層,卻還帶著從車廂里帶出來的些許暖意,
正好抵住這空氣中未散的涼意。窗外的雨并不算大,卻下得格外細密,
像是無數(shù)縷柔軟的蠶絲,從天幕深處被一雙看不見的手緩緩抽下,一絲又一絲,
一層疊著一層,悄無聲息地落下來,輕柔地纏繞在這座沉默的小城上空,
讓人仿佛置身于一張看不見的濕潤的網(wǎng)中,動彈不得。七月中旬,入梅第一天。
她并不是第一次回到平澤。這個靠海的小城,她來過很多次,
甚至熟悉到閉著眼也能摸索出回家的路。但這一次,卻與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她沒有提前通知任何人,也沒有像過去那樣預(yù)訂好酒店或安排落腳的地方。她只是一個人,
靜靜地坐了很久的車,像是在逃離,又像是在靠近什么。下車時,天正細雨綿綿,
她拖著一個深藍色的行李箱,輪子在濕潤的地磚上碾出一道道暗淡水痕。她沒有打傘,
任憑風(fēng)吹雨灑,像一個臨時起意的旅人,踩著雨后斑駁的水跡,
一步一步地走進那條熟悉又陌生的舊街巷。街道兩旁的屋檐低矮,青瓦暗黯,
空氣中飄著泥土和潮氣混合的氣味,仿佛某種遙遠的記憶正在悄悄蘇醒。
站前廣場的便利店還在,門口那臺印著藍白色LOGO的雨傘販賣機換了新樣式。
路邊的樹大多長高了,樹干粗得像要抱住整條街。街角咖啡店早已換了名字,
櫥窗里擺著草莓奶油蛋糕和抹茶布丁,與她記憶中的那家老式面包店,毫無關(guān)系。
但空氣里那種“雨剛剛開始的味道”——她一聞就認得。潮濕的柏油路面泛著幽暗的光,
雨水沿著路緣緩緩匯聚成細小的水流,輕輕地淌過她的鞋尖??諝庵袕浡⑾痰暮oL(fēng),
帶著一點點腥氣,混雜著被雨水激活的泥土味道,那是一種樸實、粗糲而原始的氣息,
像是從地底深處升騰上來的舊時光。所有這些氣味、觸感、溫度,像一只看不見的手,
悄然無聲地伸進她心里,輕輕地、緩慢地,拉開了那只早已封存多年的記憶抽屜。
仿佛只要她閉上眼,那些過往就會如潮水般涌來,帶著人名、舊事和遺忘的心跳聲,
一一在她眼前浮現(xiàn)?!澳扔。掠晏靹e跑出去,
回來會著涼的——”外婆的聲音突兀地浮現(xiàn)了。她怔住了一瞬,
抬頭看見前方斑駁墻壁上的涂鴉,那是某年中學(xué)生的涂寫,
依稀可辨“2009 夏”幾個字。那是她十二歲的夏天,
也是她第一次獨自在平澤過完整的梅雨季。她記得,那一年的雨下得特別長,像是天忘了晴,
也像是誰把云扯碎,一點一點縫進整個夏季。屋后那塊低洼的水坑,一次次地漲水,
渾濁的水面映著昏黃的天色,偶爾還有青蛙從水里跳出來,在泥濘中蹦跶著。夜里,
成群結(jié)隊的青蛙聚在一起,大聲鳴叫,呱呱聲此起彼伏,
像是為這連綿不絕的雨奏響了某種潮濕的合奏曲。她和外婆窩在那間老屋里,
屋頂?shù)挠甑未蛟谕咂?,像密針織布,一針一線地織著,一張巨大的雨網(wǎng),漸漸從天垂落,
將整個世界緩緩包裹。屋里暗黃的燈泡微弱地亮著,空氣潮濕溫暖,
只剩下彼此靠在一起的呼吸聲與心跳,輕輕地,像夜色中唯一不會被雨水淹沒的聲音。
“我回來看看?!彼龑χ鵁o人之地輕聲說,像在回答某個潛藏于心底已久的邀請。
行李輪滑過積水,濺起一點水花。她沒有躲,只是抬頭看著雨從傘邊滑下,
一滴滴落在鞋面上,像舊時光輕巧地叩門。她要去的地方,
是村尾的老房子——或許早已拆了。但她記得那院子前頭,有一棵李子樹。春天開白花,
夏天結(jié)青果,入梅時剛好掛著滿枝半熟的果實,酸得讓人牙根發(fā)癢,卻總?cè)滩蛔∠雵L一口。
李娜英撐傘走進舊巷時,風(fēng)從背后輕輕吹過,像是有人輕聲喚她。她知道,那不是風(fēng),
是她自己,在這座雨中的城市里,對曾經(jīng)那個被梅雨包裹的小女孩,
輕輕地說了聲:“我來了。”第二章:海邊的日子那年七月,雨一直下。李娜英記得很清楚,
她剛到平澤外婆家那幾天,天是陰的,風(fēng)是腥的,像剛被魚鰓劃過臉。
她每天清晨被海鳥叫醒,拉開木窗時,能看到灰藍色的天和遠處停在港口的船只,
在細雨里晃悠悠地搖。外婆住的那片漁村靠近馬頭港,一條舊舊的巷子通往碼頭,
石子路被潮濕的海風(fēng)舔過,滑得踩不住腳。屋檐下吊著一排排紅色的漁網(wǎng)和浮漂,
雨水滴在上面,像有人在彈濕潤的絲弦?!斑@雨要下一周呢。
”外婆邊說邊用小鏟子鏟掉院墻邊發(fā)霉的苔蘚,“你怕不怕潮濕?”她搖頭,
其實也不懂什么叫“怕”。她只是看著海天交接的地方發(fā)呆,覺得那種灰藍色的遠方,
像極了夢里的顏色。中午,雨會停一陣。外婆把廚房的窗戶打開,讓燉鮐魚的香味飄出去,
一直飄到街口?!澳扔。ジ劭谧咦甙?。那邊雨停得快?!蓖馄趴偸沁@么說。
于是她撐著雨傘,一個人走向港邊。那時候她還太小,不明白外婆為什么總讓她獨自出門。
后來才知道,外婆一個人守著房子多年,習(xí)慣了沉默,也習(xí)慣了一個人吃飯、聽雨、等太陽。
港口總比別處安靜。漁船被纜繩固定著,靜靜躺在渾濁的水面上。老水手坐在船頭修漁網(wǎng),
嘴里叼著煙,眼睛望著遠方。偶爾有只海鷗撲扇翅膀飛過,掠起一陣細小的浪。
她走過一間破舊的船屋,門是掩著的。她不小心碰了一下,門“吱呀”一聲開了,
屋里是整齊堆放的救生圈、雨衣、油布帆,還有一幅畫。那是一幅用粉筆畫在木板上的海圖。
線條粗糙,標(biāo)著她看不懂的英文名字,
但最上方寫著:“??? ?? ?”——“蝴蝶來的路”。后來她才知道,
那是村里一個駐韓美軍孩子畫的。他母親是畫家,父親是水兵,
他們在平澤短暫停留過一段時間。那個孩子不愛說話,每天在海邊畫畫,也不怕雨。
“你也可以畫蝴蝶?!彼幸淮螌δ扔⑦@么說。娜英問:“你畫的蝴蝶嗎?”他沒回答,
只笑了笑,指了指海平線。那里正有一只小船,在雨后迷霧中駛向天邊。有些日子,
就像那只銹跡斑斑的老船,靜靜停泊在你記憶的深處碼頭,塵封多年,不曾啟航,
也無人打擾。它不喧嘩、不催促,只是在那兒,一直在那兒,等著時光的潮水再次漲起。
直到某個梅雨天悄然來臨,雨絲一根根垂下來,像舊時光的簾幕緩緩拉開,
那艘船終于慢慢松開纜繩,晃晃悠悠地朝岸邊靠近。你站在雨里,突然聽見桅桿輕響,
聽見木板吱呀,仿佛那些久遠的日子、說過的話、走過的路,又一一浮現(xiàn)。那一刻,
你才明白,有些記憶,不是被你遺忘了,而是一直在等待一個被允許重返的時機。
第三章:雨天的紙鶴李娜英第一次真正和那個男孩說話,是在一個連雨七日后的黃昏。
那天黃昏的海灘極靜,潮水低,岸邊裸露出一大片褐色的泥灘。天仍舊是灰的,
像一塊被雨泡軟的畫布,輕輕掛在海與陸之間。她照例撐著小傘,拎著一只空飯盒,
準(zhǔn)備去港邊找外婆。外婆今天下午去送魚干,說天色早黑,要她別亂跑。
她順著熟悉的小路走到舊船屋旁時,聽到里面有咔咔咔的紙聲。是那個男孩。
他穿著濕濕的迷彩衫,坐在小凳上,面前擺著一張破木桌,桌上鋪著幾張濕透的印刷紙。
他正專注地折一只紙鶴,每一道折痕都壓得小心翼翼。她站在門口,
腳下水跡淌成一道彎彎的線。他抬起頭看她,臉上沒什么表情,
卻用英語小聲說:“Want to try?”她聽不太懂,但看懂了他的眼神,
于是點了點頭。男孩給了她一張印著韓文廣告的舊傳單。他幫她折第一道,
然后手指輕輕比劃,示意她繼續(xù)。李娜英依樣畫葫蘆,折得慢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