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碗沒有底的藥。
永壽宮里,所有喧囂都沉淀了下來。
白日里那些恭賀的笑臉,那些艷羨的私語,都隨著最后一盞燈火的熄滅,被濃稠的夜色吞沒。
空氣中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膩香氣,是新賞的熏香,也是權勢的味道。
魏嬿婉抱著璟妧,坐在榻上,一動不動。
她沒有睡意。
窗外,月光如水,將庭院里的花木都照出一片清冷的銀白。
她的心,卻比這月光還要涼,也比這月光還要亮。
這幾日發(fā)生的一切,像是一場大夢。
從翊坤宮那件裹著蜜糖的毒衣,到她跪在皇帝腳下那場撕心裂肺的豪賭。
從那片染著藥污的云錦,到皇帝雷霆震怒下,砸向整個后宮的潑天富貴。
【令貴妃】。
皇貴妃的份例。
江南新貢的百匹云錦。
這些,都是她贏來的。
用女兒的預警,用自己的演技,用一場精心策劃的“意外”,硬生生從皇后的虎口里,奪回來的。
后怕,是有的。
那股子寒意,此刻想起來,還會從尾椎骨一路竄上頭頂。
可更多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將命運攥在自己手心的踏實感。
一種陌生的,名為“掌控”的快意。
她低頭,看著懷里睡得正香的女兒。
璟妧的小臉紅撲撲的,呼吸均勻綿長,小小的拳頭蜷在嘴邊,毫無防備。
就是這個小小的,軟軟的,看上去不堪一擊的嬰孩,卻一次又一次地,將她從懸崖邊上拉了回來。
是她的鎧甲。
是她的利刃。
更是她在這深宮里,唯一的,可以全然信賴的同盟。
從前,她以為進忠是她的臂助。
可進忠重利,他的忠誠,需要用無盡的恩賞與前程去喂養(yǎng)。
她以為春嬋和瀾翠是她的心腹。
可她們的見識,終究有限,只能在瑣事上為她分憂,卻看不透這宮里更深層的算計。
她能依靠的,從來只有她自己。
在那條布滿荊棘的路上,她走得跌跌撞撞,每一步都踩著血,每一步都提心吊膽。
直到璟妧的到來。
魏嬿婉伸出手,用指腹輕輕描摹著女兒小小的眉眼。
那觸感,溫熱而柔軟,帶著新生的氣息。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依賴與珍重,從她心底最深處涌了上來。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她有了一個,永遠不會背叛她,永遠比她更清醒的伙伴。
一個念頭,不受控制地,在她心中成型。
她第一次,主動地,向這個小小的嬰孩發(fā)出了探尋。
“女兒……”
她在心里,用一種近乎呢喃的聲音,輕聲問道。
“我們以后……該怎么辦?”
這個問題,帶著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迷茫與請教。
懷里的小人兒,似乎在睡夢中感受到了什么,小嘴砸吧了兩下。
下一刻,那熟悉又稚嫩的聲音,如同一道暖流,清晰地注入了她的腦海。
【額娘,別怕?!?/p>
那聲音里,沒有了之前的焦急與驚恐,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安撫人心的,強大的自信。
【這只是個開始。】
【只要我們聯(lián)手,這后宮,就是咱們的!】
這句宣言,霸道,張揚,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魏嬿婉的心,猛地一顫。
那最后一點點殘存的后怕與不安,被這股強大的自信,沖刷得干干凈凈。
她的唇角,不受控制地,微微向上揚起。
是啊。
她們聯(lián)手了。
這世上,還有比她們母女更牢不可破的同盟嗎?
【額娘,您以前的路,走得太苦了?!?/p>
璟妧的聲音,帶著一絲小大人的感慨。
【您單打獨斗,身邊沒有一個真正能為您出謀劃策的人?!?/p>
【您總想著,怎么去討好皇阿瑪,怎么去陷害那些與您為敵的人?!?/p>
【爭寵,邀寵,下毒,構陷……】
【這些手段,不是說沒用,但都只是下策?!?/p>
下策。
這兩個字,像是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了魏嬿婉的心上。
她回想自己過往的種種。
在花房里苦熬,只為能再見皇帝一面。
費盡心機,將自己一步步送到龍床上。
為了固寵,不惜用盡各種手段。
為了報復,設計一個又一個圈套。
她一直以為,這就是宮斗。
這就是后宮女人生存的唯一法則。
可現(xiàn)在,她的女兒卻告訴她,這只是【下策】。
【那……什么是上策?】
魏嬿婉在心中,追問了一句。
【上策,是玩陽謀,是玩格局!】
璟妧的聲音,陡然變得激昂起來,帶著一種指點江山的興奮。
【格局!】
這個詞,像是一道驚雷,在魏嬿婉的腦海里轟然炸響。
她整個人都僵住了。
格局?
什么是格局?
她不懂。
也從未有人,跟她說過這兩個字。
【額娘,我跟您說,您就懂了。】
【討好皇阿瑪,讓他一時喜歡您,那是爭寵??蛇@份喜歡,隨時都可能被別人搶走。】
【但是,如果您能讓他覺得,您是他的賢內(nèi)助,是唯一能懂他,能為他分憂解難的女人,讓他離不開您,那才是真正的固寵!】
【陷害嘉貴妃一次,讓她失寵,那叫報復?!?/p>
【可如果您能扶持起一個能與她分庭抗禮,甚至能取而代之的新勢力,讓她在無休止的內(nèi)耗中,自己把自己作死,那才叫手段!】
【收買一個進忠,讓他為您辦事,那是利用?!?/p>
【可如果您能讓他覺得,跟著您,是他這一生最正確的選擇,讓他心甘情愿地,為您豁出性命,為您建立起一張遍布宮廷的情報網(wǎng),那才叫根基!】
璟妧的心聲,如同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將魏嬿婉過去那些引以為傲的手段,剖析得淋漓盡致,又將一個嶄新的,她從未想象過的世界,展現(xiàn)在她的面前。
不再是局限于一宮一殿的得失。
不再是糾結于一人一事的恩怨。
而是將整個后宮,甚至前朝,都視為一個巨大的棋盤。
而她,魏嬿婉,將不再是一枚任人擺布的棋子。
她要成為那個,落子的棋手!
這,就是【格局】!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震撼,混合著醍醐灌頂般的狂喜,瞬間席卷了魏嬿婉的四肢百骸。
她渾身的血液,都仿佛在這一刻沸騰了起來。
她眼前那些因為前路不明而產(chǎn)生的迷霧,被徹底驅(qū)散了。
一條金光閃閃的,通往權力之巔的康莊大道,在她面前,清晰地鋪展開來。
她終于明白,為什么她過去走得那么難,那么累。
因為她的眼界,太窄了。
她的手段,太小了。
她只是一個在泥潭里掙扎的宮女,滿心想的,都只是如何活下去,如何爬得高一點。
而她的女兒,卻給了她一雙雄鷹的眼睛,讓她看到了整片天空。
魏嬿婉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她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那雙剛剛恢復神采的眸子里,燃起了兩簇從未有過的,熾熱的火焰。
那不是嫉妒的火,不是怨恨的火。
那是野心的火焰。
是欲望的火焰。
是一種名為“我要贏”的,強大信念的火焰!
她緩緩地,收緊了抱著女兒的雙臂。
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將這個小小的嬰孩,揉進自己的骨血里。
她將臉頰,緊緊貼在女兒溫熱的額頭上。
在心里,用一種近乎宣誓般的,鄭重無比的語氣,回應道。
“好?!?/p>
“額娘……都聽你的?!?/p>
這一刻,她們之間的關系,發(fā)生了質(zhì)的改變。
不再是單純的母女。
不再是施救者與被救者。
她們成了一個整體。
一個大腦,一個執(zhí)行者。
一個運籌帷幄的軍師,一個沖鋒陷陣的將軍。
一個堅不可摧的,命運共同體。
璟妧感受到了母親那股排山倒海而來的決心與信賴。
她在睡夢中,滿意地翹了翹嘴角。
【好嘞額娘!】
那聲音里,滿是計謀得逞的小得意。
【新手教程,到此結束?!?/p>
【從今天起,咱們娘倆,正式開啟上分模式!】
魏嬿婉聽著女兒這俏皮又充滿戰(zhàn)意的宣言,胸中的豪情,幾乎要滿溢出來。
她緩緩抬起頭,視線穿過窗欞,望向遠處那片沉寂的,象征著至高無上權力的宮殿群。
從前,她看那里,是敬畏,是渴望,是恐懼。
而現(xiàn)在,她看那里,只覺得,那不過是她與女兒,即將要攻下的,下一座城池。
她松開懷抱,將女兒輕輕放回搖籃。
然后,她站起身,走到那只裝滿了新賞云錦的箱子前。
她伸出手,輕輕撫摸著那冰涼光滑的料子。
那上面,仿佛還殘留著皇帝的恩寵,皇后的算計,以及她自己的,勝利的余溫。
她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極淡,卻又極冷的笑容。
游戲,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