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公主璟妧滿月,整個永壽宮都洋溢著一股喜氣。
自那日西北大捷,小公主被皇上金口玉言冊封為“福星”之后,永壽宮的門檻幾乎要被各宮派來道賀的太監(jiān)宮女們踏破。
賞賜如流水般涌入,庫房里堆滿了綾羅綢緞、金玉玩器。
宮人們走路的姿態(tài)都不同了,腰桿挺得筆直,臉上掛著與有榮焉的笑,連灑掃庭院的動作都帶著一股歡快的風(fēng)。
春嬋和瀾翠更是忙得腳不沾地,一面清點著各處送來的賀禮,一面指揮著小廚房準(zhǔn)備滿月宴的點心,嘴角的笑意就沒落下來過。
她們的主子,令嬪娘娘,如今可是宮里最炙手可熱的人物。
魏嬿婉斜倚在榻上,看著宮人們忙碌的身影,心中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安寧。
她穿著一件海棠紅的寢衣,烏發(fā)松松地挽著,未施粉黛的臉上,氣色紅潤,自有一股雨后初晴的清麗。
這份安寧,這份榮光,皆源于她身邊那個小小的,正在酣睡的女兒。
就在這片祥和喜慶的氛圍中,殿外傳來總管太監(jiān)王蟾略帶激動的通傳聲。
“娘娘!翊坤宮的容佩姑姑來了!”
翊坤宮。
皇后。
這三個字,讓內(nèi)室里所有的歡聲笑語,都瞬間矮了三分。
春嬋和瀾翠臉上的笑容一僵,手里的動作也停了下來,下意識地看向自家主子。
王蟾快步走了進(jìn)來,臉上是壓抑不住的喜色與恭敬。
“娘娘,是皇后娘娘派容佩姑姑送來了滿月賀禮,說是賀喜七公主滿月之喜?!?/p>
中宮皇后的賀禮,這體面,可比其他所有妃嬪的加起來都重。
魏嬿婉的心輕輕一跳,隨即涌上一股暖意。
或許,皇后是真心來賀喜的。
畢竟,璟妧如今是皇上親封的福星,為大清帶來了祥瑞。
與福星交好,也是情理之中。
她理了理衣襟,聲音溫和。
“快請。”
容佩是皇后身邊最得力的掌事姑姑,她的到來,代表的就是皇后的臉面。
片刻后,身著一襲深藍(lán)色宮裝的容佩,領(lǐng)著兩名小宮女,端著托盤,穩(wěn)步走了進(jìn)來。
她臉上帶著得體的、公式化的笑容,對著魏嬿婉福了一福。
“奴婢給令妃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p>
“容姑姑快請起?!?/p>
魏嬿婉的聲音帶著笑意,“勞動姑姑親自跑一趟,本宮心中實在過意不去。”
“令妃娘娘言重了。”
容佩站直了身子,語氣不卑不亢。
“皇后娘娘聽聞七公主聰慧康健,心中甚是歡喜,特意命奴婢送些小玩意兒來,給七公主添福?!?/p>
她側(cè)過身,身后的小宮女立刻上前一步,將手中的托盤高高舉起。
托盤上鋪著明黃色的錦緞,上面擺放著幾樣精致的物件。
一個赤金打造的長命鎖,上面鏨刻著“福壽康寧”四個字,工藝精湛。
一對小巧玲瓏的和田玉手鐲,玉質(zhì)溫潤,一看便知是上品。
還有幾件用上好絲線縫制的肚兜與虎頭鞋,針腳細(xì)密,憨態(tài)可掬。
而擺在最中間的,是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嬰兒寢衣。
那寢衣,是用最名貴的云錦制成,月白色的底子上,用金線繡著流云百福的圖案,在殿內(nèi)的光線下,流轉(zhuǎn)著一層華貴而柔和的光澤。
“皇后娘娘說,七公主是咱們大清的福星,金貴無比,這身寢衣是娘娘親自選了料子,讓針線房的繡娘趕制出來的,最是柔軟不過,最襯公主的玉雪可愛?!?/p>
容佩的聲音清晰地回響在殿內(nèi)。
春嬋和瀾翠的眼睛都看直了,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羨慕與驚嘆。
皇后娘娘出手,果然非同凡響。
這不僅是賞賜,更是天大的臉面。
魏嬿婉臉上也露出了真切的歡喜與感激,她正要起身,親手接過那件寢衣,以示對皇后的尊重。
【別動!??!】
【額娘!我的親娘!千萬別碰那件衣服!】
一聲尖銳到幾乎要刺破耳膜的吶喊,猛地在魏嬿婉的腦海里炸開。
是璟妧的聲音。
那聲音里,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恐與急切。
魏嬿婉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猛地一滯,指尖距離那片華美的云錦,不過分毫之差。
她臉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間的凝固。
【有鬼!那件云錦做的嬰兒衣服有鬼!】
【額娘你快看,那料子的光澤不對!雖然很淡,但那不是云錦本身的光,是加了東西的!】
【是海蘭的手筆!她最擅長用這些陰損的招數(shù)!這衣服肯定是用一種叫‘刺蘡’的草藥汁液浸泡過的!】
【這種藥水無色無味,尋常法子根本驗不出來,但嬰兒的皮膚最是嬌嫩,長期穿著這種衣服,不出十日,身上便會起滿紅疹,又痛又癢,反復(fù)發(fā)作,太醫(yī)也查不出病因!】
【到時候,皇后和嘉貴妃她們,就會一口咬定是你照顧不周,苛待了‘福星’公主!】
【皇阿瑪?shù)膶檺郏蟮那嘌?,會瞬間化為烏有!你將背上一個善妒、無能、連自己孩子都照顧不好的罪名!萬劫不復(fù)!】
璟妧在心里瘋狂地咆哮著,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jìn)魏嬿婉的心里。
魏嬿婉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讓她渾身的血液都幾乎要凍結(jié)了。
她的后背,瞬間沁出了一層冷汗。
好狠毒的計策!
好陰險的手段!
這不是要人命的毒藥,卻比毒藥更誅心!
她費盡心力,才剛剛扭轉(zhuǎn)了局面,才剛剛讓自己的女兒成了人人稱頌的福星。
而對方,只需要一件看似充滿了恩典與體面的衣裳,就能將她打入深淵,永不翻身。
她看著眼前容佩那張平靜無波的臉,只覺得那張臉的背后,藏著一張巨大的,充滿了惡意的網(wǎng)。
而她,差一點點,就主動跳了進(jìn)去。
“娘娘?”
容佩見她遲遲沒有動作,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可的疑惑。
春嬋也小聲提醒道:“娘娘,您快接下吧,這是皇后娘娘的一片心意呢?!?/p>
魏嬿婉緩緩地,將那股滔天的寒意與怒火,壓回了心底最深處。
她抬起頭,臉上重新綻放出溫婉和煦的笑容,那笑容甚至比方才更加燦爛,更加感激涕零。
“是本宮失態(tài)了?!?/p>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喜不自勝的輕顫。
“看到皇后娘娘賞下如此精美的衣裳,本宮一時間竟看呆了,都忘了謝恩?!?/p>
她說著,小心翼翼地伸出雙手,將那件暗藏殺機(jī)的云錦寢衣,捧在了手心。
入手觸感,果然是極品的柔滑。
她將衣服湊到自己臉頰邊,輕輕蹭了蹭,做出愛不釋手的樣子。
“這料子,真是太好了?;屎竽锬锶绱撕駩?,臣妾與璟妧,真不知該如何報答才好?!?/p>
就在衣料貼近她鼻尖的那一刻,她果然聞到了一絲味道。
那味道極其清淡,被云錦本身帶有的矜貴絲香所掩蓋,若非女兒提前預(yù)警,她根本不可能察覺。
那是一股,極細(xì)微的,類似于青草被碾碎后,又在日光下曬干的草木腥氣。
是刺蘡的味道。
她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演技爆表啊我額娘!】
【對對對,就這么演!笑得再開心一點!讓他們以為咱們蠢得跟豬一樣,已經(jīng)上鉤了!】
【這波咱們不求反擊,先求自保!把證據(jù)拿到手,以后有的是機(jī)會連本帶利地還回去!】
璟妧在心里為自家額娘瘋狂打call。
魏嬿婉聽著女兒的鼓勵,心中大定,臉上的表情愈發(fā)真摯動人。
她轉(zhuǎn)頭,對瀾翠吩咐道。
“瀾翠,去,把本宮妝臺匣子里那支赤金累絲嵌紅寶的簪子取來,賞給容姑姑。”
“再取二十兩銀子,賞給跟著姑姑來的兩位妹妹?!?/p>
瀾翠一愣,那支簪子可是主子最喜歡的首飾之一,價值不菲。
但她看到主子那不容置喙的眼神,立刻躬身應(yīng)是,快步去取了賞賜。
容佩見狀,連忙推辭。
“娘娘,這如何使得?奴婢只是奉命行事,不敢受此重賞?!?/p>
“姑姑一定要收下?!?/p>
魏嬿婉親自將那沉甸甸的賞賜,塞到了容佩的手中,態(tài)度誠懇無比。
“這不光是給姑姑的,更是本宮對皇后娘娘的一片敬意。還望姑姑回去后,能在皇后娘娘面前,替本宮多多美言幾句?!?/p>
她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姿態(tài)放得極低。
容佩推辭不過,眼中閃過一絲得色,終是收下了。
她心想,這令妃,果然還是那個沒什么腦子,只會爭寵的宮女,一點賞賜就能讓她感恩戴德,渾然不知自己已經(jīng)踩進(jìn)了陷阱里。
“那奴婢,就多謝令妃娘娘了?!?/p>
容佩福了福身,臉上的笑容也真切了幾分。
“皇后娘娘的恩典已經(jīng)送到,奴婢便不久留了,娘娘好生歇著吧?!?/p>
“本宮身子不便,就不送姑姑了?!?/p>
魏嬿婉一臉歉意地說道。
“王蟾,替本宮,好生送容姑姑出去?!?/p>
“嗻?!?/p>
王蟾躬著身,滿臉堆笑地將容佩一行人送出了永壽宮。
直到那幾人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宮門外,殿內(nèi)的氣氛,依舊是一片喜氣洋洋。
春嬋和瀾翠愛不釋手地捧著那些賞賜,嘰嘰喳喳地贊嘆著皇后的仁德與大度。
魏嬿awar依舊靠在榻上,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
只是那笑,未曾抵達(dá)眼底。
她靜靜地看著殿門的方向,直到王蟾的身影重新出現(xiàn),并且將殿門輕輕地,關(guān)闔了起來。
“吱呀——”
門栓落下的那一刻。
魏嬿婉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封般的冷冽。
殿內(nèi)的溫度,仿佛在這一刻驟然下降。
春嬋和瀾翠的笑聲,戛然而止。
她們看著自家主子那張瞬間變得陰沉冷酷的臉,感受著那股撲面而來的,令人窒息的寒意,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懼。
“娘娘……”
春嬋的聲音都在發(fā)顫。
魏嬿婉沒有說話。
她只是緩緩地,舉起了手中那件華美絕倫的云錦寢衣。
她的手指,輕輕地,在那金線繡成的“福”字上,緩緩劃過。
然后,她用一種平靜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語氣,緩緩開口。
“翊坤宮的‘問候’,真是好重的一份大禮。”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是一塊冰,砸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春嬋和瀾翠的身體,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她們再蠢,也聽出了這句話里蘊含的滔天殺意。
魏嬿婉將那件衣服,遞到了春嬋的面前。
“去,用最名貴的那個紫檀木嵌螺鈿的匣子,把它裝起來?!?/p>
“用金鎖鎖上?!?/p>
她的聲音,冰冷而清晰。
“好生保管?!?/p>
“這是皇后娘娘賞的,咱們可不能……弄丟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