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檳榔樹的傳說美奈海岸的黃昏，天空像一塊被燒紅的鐵，漸漸冷卻成暗紫色。
海浪懶洋洋地舔著沙灘，留下泛白的泡沫，又迅速退去，仿佛怕被岸上的人捉住似的。
幾個(gè)赤腳的孩子圍坐在老漁夫阿三身邊，他的皮膚黝黑如曬干的檳榔殼，
皺紋里嵌著幾十年海風(fēng)和鹽粒的痕跡?！鞍⒐?，再講一次白鳥的故事吧！
”最小的女孩阿茶扯著他的褲腿，眼睛亮得像剛撈上來的魚鱗。阿三瞇起眼，
望向遠(yuǎn)處那片黑壓壓的檳榔林。林子上空，幾縷烏云正緩慢地聚攏，像一群無聲盤旋的禿鷲。
他摸出半截皺巴巴的香煙，在掌心搓了搓，才慢悠悠地開口：“很久以前，
這片林子最高的那棵檳榔樹上，住著一個(gè)不肯落地的少年……”風(fēng)突然大了，
檳榔葉沙沙作響，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爪子抓撓著空氣。阿三的聲音被風(fēng)吹得斷斷續(xù)續(xù)，
孩子們不得不湊得更近?！澳巧倌臧?，十三歲就爬上了樹，發(fā)誓一輩子不踩土地。
有人說他是瘋子，有人說他是菩薩轉(zhuǎn)世。他在樹頂搭了竹屋，吃野果、喝露水，
下雨時(shí)就接雨水煮茶。鳥雀不怕他，蛇蟲不咬他，連臺風(fēng)來了，
那棵樹都歪不倒……”“為什么他不肯下來？”一個(gè)男孩插嘴。阿三吐出一口煙，
煙霧被風(fēng)撕成碎片?！坝腥苏f，他嫌地上的人太臟?！薄芭K？”“是啊，踩土地的人，
會沾上血?！焙⒆觽兠婷嫦嘤U。遠(yuǎn)處的海平線上，一道閃電無聲地劈開云層，
但雷聲遲遲未至，仿佛被什么東西吞了下去。阿三的故事繼續(xù)：“他在樹上住了二十年，
看著村里人結(jié)婚、死人、打仗、逃難。有人朝他扔石頭，
他就丟下一串野果；有人罵他是妖怪，他就念一段佛經(jīng)。后來，
連最兇的村長都不敢動那棵樹，因?yàn)椤薄耙驗(yàn)槭裁?？”“因?yàn)橛腥苏f，那棵樹是他的魂，
樹死了，他也活不成。”阿茶忽然打了個(gè)哆嗦。風(fēng)更急了，檳榔林搖晃得像一群醉漢，
樹影在地上扭出詭異的形狀。阿三抬頭望天，喃喃道：“要變天了……”“后來呢？
”孩子們不肯放過他?！昂髞戆。粓龃笈_風(fēng)來了，比今天的還大。風(fēng)把樹連根拔起，
少年掉進(jìn)了深潭。村里人找了三天三夜，連片衣角都沒撈到?！薄八懒?？
”阿三的煙燒到了指尖，但他沒察覺。“有人說他死了，也有人說……他變成了一只白鳥。
”“白鳥？”“對，翅膀有檳榔葉那么寬，飛起來一點(diǎn)聲音都沒有。每到臺風(fēng)天，
它就繞著林子飛，像是在等什么人?！卑⒉韬鋈恢钢h(yuǎn)處的檳榔林尖叫：“阿公！那是什么？
”所有人轉(zhuǎn)頭望去——林子上空，一抹白影倏忽掠過，快得像是錯(cuò)覺。風(fēng)驟然停了。
阿三的煙頭終于燙到了手指，他猛地甩開，咧嘴笑了：“看，它來了?！焙⒆觽兤磷『粑?，
但白影已消失不見。只有最高的那棵檳榔樹，在最后一縷夕陽中微微搖晃，像在點(diǎn)頭。
阿三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沙：“回家吧，今晚要下雨?！焙⒆觽円缓宥ⅲ?/p>
只有阿茶還站在原地，仰頭望著檳榔林?！鞍⒐巧倌辍娴淖兂渗B了嗎？
”阿三摸了摸她的頭，沒有回答。遠(yuǎn)處的海，傳來一聲悶雷。
（序章·完）第一章：不吃狗肉的那天1. 村中祭祖阮家的祠堂立在村口，
一座古怪的混血建筑——法式拱門框著越南的檀木神龕，
耶穌石膏像的腳邊堆著發(fā)霉的檳榔供品。這是1952年的夏天，法國人剛走，
美國人的影子還沒完全壓下來，村莊像一條被潮水沖上岸的魚，在烈日下徒勞地翕動著鰓。
阮大山站在祠堂臺階上，襯衫扣子勒著肥厚的脖頸，手里攥著一把生銹的砍刀。
他腳邊拴著一條黃狗，瘦得肋骨嶙峋，卻安靜得出奇，仿佛早知道自己的命?！鞍⒖?！
”他朝屋里吼，“磨蹭什么？過來按著狗！”沒有回應(yīng)。只有祠堂角落的阮明柯蜷在陰影里，
膝蓋上攤開一本被蟲蛀過的《盧梭選集》，封皮上還沾著教堂圖書館的蠟印。
他十三歲的指節(jié)死死摳著書頁，指甲縫里嵌著檳榔樹皮的碎屑。狗突然嗚咽了一聲。
柯抬起頭，看見父親拽緊了麻繩，黃狗被勒得前爪離地。
祠堂里擠滿了人——佃農(nóng)們低頭剝著檳榔，女眷們往供盤里碼放芒果和糯米，沒人看狗，
也沒人看他。只有范神父站在香案旁，用拉丁文嘀咕著什么，手里的銀十字架一晃一晃，
晃得柯眼睛發(fā)痛?！白嫦纫?guī)矩！”阮大山踹了一腳狗肚子，“七月十四要見血，
不然稻子長不好！”柯合上書。書脊里滑出一片干枯的菩提葉，是他上個(gè)月從佛寺偷夾的。
葉脈上寫著一行小字：“不殺生者，得無量福?！?. 柯的覺醒“我不吃狗肉。
”這句話輕得像片葉子，卻讓祠堂突然靜了。阮大山的砍刀懸在半空，刀尖滴下一滴汗。
“你說什么？”柯站起來，書啪嗒掉在地上。盧梭的扉頁攤開著，
一行字被陽光曬得刺眼：“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薄啊兜夭亟?jīng)》說，
殺生祭祖，祖先墮惡道?！彼曇舭l(fā)顫，卻意外地清晰，“而且狗……狗會哭。
”一陣嗤笑從佃農(nóng)堆里炸開。有人嘀咕：“小少爺讀洋書讀傻了。
”范神父的十字架晃得更急了：“《圣經(jīng)》講，凡活著的動物都可作食物——”“閉嘴！
”阮大山突然暴喝?？车抖缭谡璋迳希x狗頭只差半寸。黃狗癱成一團(tuán)，尿騷味混進(jìn)檀香里。
“你老子我替法國人收租時(shí)，子彈貼著頭皮飛都沒慫過！”他揪住柯的衣領(lǐng)，
檳榔渣噴在兒子臉上，“現(xiàn)在你跟我扯什么佛經(jīng)？
這些破書——”他抓起《盧梭選集》撕成兩半，又狠狠摔向香案。蠟燭倒了，火苗竄上經(jīng)書，
燒出一股焦糊的甜味?！拔鞣蕉鞠x！”阮大山喘著粗氣，“明天就送你去西貢修道院，
讓神父給你洗洗腦子！”柯沒動。他看著燃燒的書頁，
想起一個(gè)月前那個(gè)雨夜——他躲在教堂閣樓，借著閃電的光讀《論人類不平等》，
讀到“土地私有制是萬惡之源”時(shí)，雷聲正好劈中村里的檳榔樹。那一刻，
他忽然明白了：父親腳下的土地浸滿佃農(nóng)的血汗，而自己每吃一口米飯，
都在嚼那些人的骨頭。火堆里，菩提葉卷曲成灰?！拔也蝗ァ！笨抡f。
3. 樹上的宣言檳榔樹就在祠堂后院，二十多米高，樹干上全是癤疤，像一串干涸的淚痕。
柯竄上去時(shí)，赤腳刮破了皮，血珠蹭在樹皮上，引來一隊(duì)螞蟻?！跋聛?！
”阮大山在樹下咆哮，砍刀剁得樹皮飛濺?？屡赖酶吡?。風(fēng)突然變大，整棵樹搖晃起來，
透過葉隙，他看見全村人都仰著臉——女人捂住小孩的眼睛，佃農(nóng)張著嘴，
范神父在胸前畫十字。而父親的臉漲成豬肝色，脖子上青筋暴起，像一條絞索?！奥犞?！
”柯的聲音被風(fēng)吹得七零八落，“從今天起，我不沾壓迫者的土地！”他折下一根嫩枝，
指縫滲著血和樹汁，三兩下編成環(huán)戴在頭上。陽光穿過葉隙，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紋，
像一尊褪色的菩薩。底下炸開了鍋：“瘋了！阮家少爺變猴子了！
” “祖先要降災(zāi)的……” “快找梯子！”只有黃狗突然掙斷繩子，沖樹根狂吠起來。
柯對它笑了笑，從懷里摸出半個(gè)偷藏的飯團(tuán)扔下去。狗一口叼住，尾巴搖成了風(fēng)車。黃昏時(shí)，
村里流傳起新說法：阮家少爺被檳榔樹精附體了。而柯蜷在樹杈間，
聽著晚風(fēng)穿過葉片的聲響，恍惚覺得那是在念經(jīng)。
他摸到樹干上一道很深的裂痕——去年臺風(fēng)留下的。當(dāng)時(shí)這棵樹歪了三十度，卻沒倒。
“原來你也在忍?！彼p聲說。第一顆雨砸在他臉上時(shí)，
他忽然想起盧梭的一句話：“野蠻人活在自己之中，文明人活在自己之外的枷鎖里。
”雨越下越大，沖刷著祠堂前未干的血跡。而在二十米高的空中，
一個(gè)戴樹枝頭環(huán)的少年抱緊了樹干，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第一章·完）第二章：檳榔上的日與夜1. 生存實(shí)驗(yàn)柯在樹上的第七天，黎兄來了。
這個(gè)瘸了一條腿的前越盟士兵，總在黃昏時(shí)出現(xiàn)，像一道被晚霞染紅的影子。
他從不抬頭喊柯的名字，只是把砍好的竹竿和麻繩堆在樹下，
再用煙斗敲三下樹干——篤、篤、篤——然后離開。柯知道這是黎兄的規(guī)矩。
他們之間沒有對話，只有竹竿一天天變高，藤蔓在枝杈間織成網(wǎng)。到第十四天，
樹屋有了雛形——四根主竹撐起一方平臺，棕櫚葉鋪頂，藤條捆扎的墻留了縫隙，風(fēng)能進(jìn)，
雨會漏，但柯不在乎。他在乎的是那個(gè)滑輪系統(tǒng)：黎兄不知從哪找來半截自行車鏈條，
配上陶罐和麻繩，做成一個(gè)能從溪流取水的裝置。第一次試驗(yàn)時(shí)，陶罐在半空翻了，
水潑了樹下乘涼的母雞一身。雞撲棱著翅膀罵街，黎兄在陰影里悶笑，笑聲像砂紙摩擦樹皮。
柯也笑了。這是他在樹上第一次笑。檳榔樹的秘密，是柯在一個(gè)暴雨夜發(fā)現(xiàn)的。
他蜷在漏雨的樹屋里，記錄本被潮氣浸得發(fā)皺。突然，
整棵樹傳來一陣細(xì)微的震顫——不是風(fēng)，而是從地底涌上來的脈動。他趴到平臺邊緣，
看見裸露的樹根在泥水中詭異地扭動，像在躲避什么。半小時(shí)后，颶風(fēng)撕開了夜幕。第二天，
柯把發(fā)現(xiàn)告訴黎兄：“樹根比氣象站還準(zhǔn)！風(fēng)暴來前，它們會縮緊?！崩栊滞鲁鲆豢跓煟?/p>
指了指自己殘腿上的傷疤：“我們打仗時(shí)，螞蟻搬家就知道要下雨?！彼D了頓，
“但樹根會動？這倒是新鮮。
”柯在本子上記下：“民間智慧與科學(xué)觀察的交叉點(diǎn)——生存的本能。
”2. 村民反應(yīng)村里的孩子最先接納了“樹先生”。他們趁大人午睡時(shí)溜到樹下，
用竹竿捅柯的腳底板：“喂！講個(gè)故事！”柯便摘些野果丟下去，換來孩子們兜里的熟芋頭。
作為交換，他講《西游記》里的筋斗云，講耶穌在水面行走，
但最受歡迎的是他自己編的《檳榔樹精傳》——“樹精的眼淚是琥珀色的，
一顆就能讓稻田增產(chǎn)……”阿茶——那個(gè)愛聽傳說的女孩——總是追問：“樹精吃什么？
”“吃月光?！笨轮钢约簳竦冒l(fā)紅的腳掌，“和露水?！焙⒆觽兛┛┬?，把故事傳成了真。
很快，村里開始流傳：摸一摸檳榔樹干，牙痛能好。老人們卻恨得咬牙。
阮大山雇人往樹上潑糞水，糞水沒淋到柯，反倒?jié)擦藵娂S人自己滿頭。第二天，
潑糞人的兒子發(fā)了高燒，巫醫(yī)說是“觸怒樹靈”，要?dú)⒐u謝罪。公雞血濺上樹皮時(shí)，
柯在二十米高的地方嘔吐起來。滿月之夜，柯的影子成了神話。月光太亮，
把他的身形投在村口的白墻上——修長的脖頸，支棱的亂發(fā)，隨樹枝搖晃時(shí)，
影子竟像一只振翅欲飛的白鷺。納涼的婦女們尖叫逃散，
只有阿茶舉起臟兮兮的手去夠那影子：“是鳥！是阿公說的神鳥！”影子突然折斷。
柯自己也被嚇到了。他低頭看自己的手，發(fā)現(xiàn)月光正透過指縫流瀉，仿佛他正在變得透明。
“或許，”他在日記里寫，“我真的在變成別的東西?！?. 范神父的干預(yù)范神父來那天，
帶著全套驅(qū)魔裝備——銀十字架、圣水瓶、拉丁文咒語手冊?！叭钕壬鷳┣笪襾怼?/p>
”神父的白袍被樹枝勾破了，汗?jié)竦亩d頂反著光，“孩子，你在背離上帝與父權(quán)！
”柯正在剝野枇杷。他掰開果實(shí)，把籽彈向神父腳邊：“《圣經(jīng)》說，飛鳥不種也不收，
天父尚且養(yǎng)活它們?！薄暗B不會讀邪書！”神父晃著圣水瓶，
“你父親說你在看《金剛經(jīng)》？
”柯從樹屋角落摸出一本被雨水泡皺的經(jīng)書——那是他用三筐野果跟佛寺小沙彌換的。
他翻開折角的一頁，念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神父，您執(zhí)著于讓我下樹，
不也是一種妄念？”圣水瓶砸在樹干上，玻璃碴子濺進(jìn)草叢。
神父臨走前詛咒：“你會摔下來！像路西法一樣墜落！”當(dāng)晚，柯夢見自己真的在墜落。
快砸到地面時(shí)，一群白鷺托住了他。醒來時(shí)，
他發(fā)現(xiàn)自己攥著一片羽毛——可能是夢里帶來的，也可能是黎兄的煙斗掉落的雞毛。
雨季來臨前的最后一天，柯完成了樹屋的終極改造：他用破漁網(wǎng)兜住一窩被臺風(fēng)掀掉的蜂巢，
掛在屋檐下。蜜蜂很快適應(yīng)了新家，采來的蜜會滴進(jìn)竹筒，
而蜇人的蜂針則對準(zhǔn)了樹下不懷好意的訪客。黎兄第一次抬了頭。陽光穿過樹葉，
在他疤痕交錯(cuò)的臉上投下細(xì)碎的光斑?！奥斆??！彼f，“但蜂蜜會招熊。
”柯晃了晃腳丫：“熊來了，我就請它吃檳榔?！比惩壤媳男β曮@飛了一樹麻雀。
（第二章·完）第三章：書信與藤條1. 空中郵路柯第一次見到陳美琳，
是在佛寺的菩提樹下。那是個(gè)悶熱的午后，蟬鳴聲鋸得人耳膜發(fā)疼?？屡吭跇漤?，
用竹筒望遠(yuǎn)鏡偷看佛寺后院——一個(gè)穿靛藍(lán)長衫的少女正踮腳摘菩提葉，
脖頸彎成一道瓷白的弧線。她摘到葉子卻不走，反而對著陽光細(xì)看葉脈，
像在閱讀某種隱秘的文字。柯的心跳突然變得很吵，吵得他怕樹下的人會聽見。當(dāng)晚，
他拆了黎兄送來的舊漁網(wǎng)，抽出最細(xì)的麻線，又用竹篾和棕櫚葉扎了只風(fēng)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