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聲稠密得如同鬼祟的私語,連綿不絕地沖刷著吳山居的老瓦檐溝。柜臺上的三樣物品——那份染著煙灰的羅布泊報告、王胖子帶來的鬼影照片、黑瞎子甩出的格爾木密室圖紙——并排躺著,像三塊剛從古墓里撬出來的詛咒石板,散發(fā)著無形卻粘稠的寒意??諝饫锏拿刮?、潮氣和舊紙張的腐朽氣息混合著,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王胖子咽了口唾沫,喉結(jié)滾動的聲音在突然死寂下來的店里格外清晰,他指著照片里張起靈背后的那片模糊:“黑爺…您老見多識廣,這…這他媽到底是什么玩意兒?胖爺我瞧著…怎么這么像…像…”
“像什么?”黑瞎子那張被巨大蛤蟆鏡遮住的臉轉(zhuǎn)向胖子,嘴角咧開的弧度似乎帶著點玩味,又像是在審視。
“像…像有個看不見的東西,正趴小哥背上!”胖子憋出一句,自己先打了個寒噤,搓了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跟鬼上身似的!”
黑瞎子沒接他的話茬,發(fā)出幾聲干澀的、像砂紙摩擦的笑聲,轉(zhuǎn)而用他那戴著工裝手套、沾滿泥點的手指,點了點那張格爾木的圖紙:“鬼上身?呵…格爾木那玩意兒,可不止是‘上身’那么簡單。”他指尖重重戳在那個猩紅的“叉”上,“水泥封門,封得跟王八殼子一樣死,墻上刻滿了這種東西。不是怕人進去,是怕里面的‘東西’出來?!彼D了頓,墨鏡轉(zhuǎn)向角落里一直沉默的張起靈,“小哥,那符號…眼熟吧?”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角落的陰影處。
張起靈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微微低著頭,額前略長的碎發(fā)遮住了眉眼,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他沒有看圖紙,也沒有看照片,仿佛周遭這些詭異的線索和同伴們的驚疑都與他無關(guān)。整個世界縮在他那一隅沉寂里。
吳邪的心卻猛地一沉。黑瞎子的話像根針,精準地刺破了他極力維持的平靜表象。格爾木療養(yǎng)院…那間密室…“它”…這些詞匯組合在一起,如同冰冷的鑰匙,打開了記憶深處最黑暗、最不愿觸碰的盒子。他仿佛又聞到了療養(yǎng)院里那股混合著消毒水、塵螨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腐壞氣息,聽到了黑暗中指甲刮擦水泥墻面的、令人牙酸的“吱嘎”聲。
“小哥?”吳邪試探著叫了一聲,聲音有些干澀。
張起靈終于動了。他緩緩抬起頭,那雙沉寂如寒潭深淵的眼睛,越過眾人,落在了柜臺上那張格爾木圖紙上。目光極其平靜,卻又極其專注,仿佛穿透了紙面,看到了水泥墻后方某種真實存在的景象。沒有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
一個動作,卻讓吳邪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這不僅僅是承認“眼熟”,更像是一種…印證。印證了某種他們尚未窺見全貌、卻已感到毛骨悚然的真相。
“去格爾木。”張起靈的聲音低而清晰,沒有任何起伏,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質(zhì)感,像一塊寒鐵投入死水,“現(xiàn)在。”
-
-三天后,青海,格爾木。
戈壁灘的風(fēng)如同無數(shù)粗糙的砂紙,刮擦著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膚??諝飧稍锏媚芪呷朔卫镒詈笠唤z水汽,熾烈的陽光砸在灰黃色的土地上,蒸騰起扭曲視線的熱浪。這座被昆侖山余脈環(huán)抱的城市,在七月末的午后,像個巨大的、曝曬在陽光下的脫水標本。
金杯車卷著粗糲的黃塵,停在了一處荒廢的廠區(qū)邊緣。幾排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風(fēng)格的灰撲撲的磚混建筑,像被遺忘的積木散落在空曠的戈壁邊緣。窗戶大多殘破,黑洞洞的窗口如同骷髏的眼窩,外墻皮大面積剝落,露出里面暗紅色的磚體,上面刷著早已褪色剝蝕的標語殘跡,依稀能辨出“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服務(wù)”的字樣。空氣中彌漫著荒草、塵土和某種工業(yè)廢料殘留的淡淡銹蝕味。
黑瞎子跳下車,拍了拍工裝褲上的灰,指向其中一棟看起來最破敗、墻根野草長到齊腰高的二層小樓:“就這兒了,老地方。當(dāng)年的格爾木第三人民醫(yī)院傳染病隔離病區(qū),后來又改過療養(yǎng)院,最后直接廢棄。那間密室,就在它地下室最里面,挨著以前焚化爐的區(qū)域?!?/p>
吳邪推開車門,一股帶著強烈紫外線灼燒感的熱風(fēng)迎面撲來。他看著眼前這座死氣沉沉的建筑,一股難以言喻的壓抑感沉沉地壓了下來。這里太靜了,靜得連風(fēng)聲似乎都被這片荒蕪的土地吸干了熱量,只剩下令人心悸的死寂。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眼車里的張起靈。
張起靈已經(jīng)下了車,站在幾步開外的陰影里,微微抬頭望著那棟樓的入口方向。他的側(cè)臉在刺目的陽光下顯得異常蒼白,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卻如同凝固的冰河,穿透了那扇銹跡斑斑、歪斜著半開的鐵皮門,投向內(nèi)部深邃的黑暗。陽光在他腳下拉出一道細長、孤絕的影子。
王胖子也鉆了出來,一邊抹著汗一邊抱怨:“我靠,這破地方,比塔克拉瑪干還邪乎!天真,你說當(dāng)年霍玲她們那幫小姑娘,是怎么在這兒待下去的?換我一天就得瘋!”他邊說邊從后備箱里拖出幾個沉重的登山包,里面裝滿了強光手電、撬棍、冷焰火、防毒面具、繩索等裝備。
“少廢話,胖子。”吳邪定了定神,強迫自己把目光從張起靈身上移開,走過去幫忙,“干活。黑爺,入口怎么走?”
黑瞎子已經(jīng)走到那扇半開的鐵門前,門上掛著的鐵鏈和鎖頭銹蝕得幾乎成了一坨廢鐵,顯然早已被他之前來過時破壞掉了。他用力一推,鐵門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伴隨著簌簌掉落的鐵銹碎屑。一股陳腐、陰冷、混雜著濃重塵埃和淡淡消毒水殘留氣味的空氣,如同地底沉睡了多年的巨獸的吐息,猛地從門內(nèi)涌出,撲了眾人一臉。
門內(nèi)是一條筆直的走廊。
光線昏暗到了極點,只有門口投進去的一小塊光斑,勉強照亮入口附近幾米的范圍。水泥地面覆蓋著厚厚的灰塵,能清晰地看到幾串新鮮的腳印蜿蜒向內(nèi)——顯然是黑瞎子之前留下的。墻壁下半截刷著暗綠色的半截漆,上半截是慘淡的灰白,墻皮大片大片地剝落、卷翹,露出里面暗紅的磚體,上面布滿了霉斑和水漬干涸后的黃褐色污痕。天花板上垂掛著幾根裸露的電線,像僵死的蛇。
更令人心悸的是走廊兩側(cè)那些緊閉的門。大部分是厚重的木門,漆皮脫落得斑駁不堪,露出朽壞的木頭本色。門上的觀察窗玻璃早已碎裂,只剩下黑洞洞的、參差不齊的缺口,如同無數(shù)窺視的眼睛。一股難以形容的壓抑感彌漫在空氣中,仿佛每一扇緊閉的門后都囚禁著一段不堪回首的痛苦歲月和無聲的尖叫。
吳邪深吸了一口氣,那股陰冷的、帶著塵埃和腐敗氣味的氣息直鉆進肺里,讓他忍不住低咳了兩聲。他擰亮了強光手電,慘白的光柱刺破黑暗,在飛舞的塵埃中形成一道光路,勉強照亮了前方。光柱掠過墻壁,那些剝落的墻皮邊緣在光線下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卷曲形態(tài),像干枯的鱗片。
“媽的,這地方拍鬼片都不用布景?!蓖跖肿右泊蜷_了手電,光柱有些不安分地晃動著,“黑爺,您上次來…沒碰上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吧?”
黑瞎子走在最前面,他那墨鏡在這種環(huán)境下顯得更加詭異。他頭也沒回,聲音在空曠死寂的走廊里帶著回響:“干凈?這地方比化糞池還臟。”他腳步很穩(wěn),目標明確地朝著走廊深處走去,“少說話,腳步輕點。這房子老了,骨頭松,動靜大了指不定哪塊天花板就掉下來砸你頭上?!?/p>
吳邪緊跟在黑瞎子身后,強光手電警惕地掃視著兩側(cè)緊閉的門和陰暗的角落。每一次光柱掠過那些黑洞洞的觀察窗破口時,他都下意識地繃緊神經(jīng),仿佛黑暗中隨時會有東西撲出來。王胖子則顯得更加緊張,龐大的身軀盡量縮著,一只手緊握著手電,另一只手攥緊了腰間的撬棍,警惕地留意著身后和頭頂?shù)膭屿o。
張起靈走在隊伍的最后。他的腳步悄無聲息,如同真正的幽靈。他沒有打開任何光源,即使在這樣絕對黑暗的環(huán)境里,他似乎也不需要。他那雙沉靜的眼眸在黑暗中微微閃爍著難以察覺的微光,如同潛伏在暗夜的獸瞳。他只是沉默地走著,目光偶爾掃過墻壁上的某一塊污漬或是天花板角落的蛛網(wǎng),仿佛在讀取著空氣中殘留的、常人無法感知的信息。
走廊似乎長得沒有盡頭。腳步聲、沉重的呼吸聲、衣物摩擦聲,在死寂中被無限放大,又被厚重的墻壁和門板吸收、扭曲,形成一種令人心煩意亂的噪音??諝庠絹碓疥幚?,那股混合著腐朽和消毒水的氣味也越發(fā)濃郁,像無數(shù)細小的冰針鉆進毛孔。
“到了?!辈恢吡硕嗑?,前方的黑瞎子突然停下腳步。
走廊在這里似乎到了盡頭。前方是一扇巨大的、厚重的鐵門。不同于之前的木門,這扇門通體刷著墨綠色的防銹漆,但漆皮早已龜裂、脫落大半,露出大片大片暗紅色的鐵銹。門上沒有任何把手或鎖孔,只在中間位置焊接著一個沉重的、銹跡斑斑的巨大插銷——一種最原始、最粗暴的封鎖方式。插銷上還纏繞著幾圈銹蝕的粗鐵鏈,雖然鎖頭已經(jīng)不見,但那沉重的分量和扭曲的姿態(tài),依舊無聲地訴說著當(dāng)年封門者那種不惜一切代價也要隔絕內(nèi)外的決心。
門旁邊墻壁的下半部分,覆蓋著一層更為厚重的灰塵。但黑瞎子用手抹開一塊,露出了下方墻壁的本色——依舊是那種慘淡的灰白。他用手電照過去,幾道極其新鮮的、深深的劃痕顯露出來,像是被尖銳的金屬工具反復(fù)刮擦過。
“就是這兒?!焙谙棺又钢巧辱F門,“后面就是那間密室。水泥層在門后面。”他又指了指那些劃痕,“這是我前兩天找入口時刮的,下面還是墻皮,沒東西?!彼D了頓,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但怪的是……我當(dāng)時刮墻的時候,能感覺到門后面…有東西在動。很輕,像沙子流動,又像是…指甲在輕輕地刮?!?/p>
一股寒意順著吳邪的脊梁骨瞬間爬升,頭皮陣陣發(fā)麻。就在黑瞎子話音落下的瞬間,他似乎真的聽到了…一種極其細微的、若有若無的“沙…沙…”聲,隔著厚重的鐵門,從門后的黑暗中極其微弱地滲透出來!像是無數(shù)細小的蟲豸在爬行,又像是…某種干燥的、顆粒狀的東西正從高處緩緩滑落。
他猛地看向黑瞎子,又看向王胖子。胖子顯然也聽到了,一張胖臉煞白,小眼睛瞪得溜圓,握著撬棍的手背上青筋都暴了起來。兩人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走廊里陷入了更深沉的死寂。只有那若有若無的“沙…沙…”聲,如同鬼魅的低語,固執(zhí)地鉆入每個人的耳膜。
吳邪下意識地轉(zhuǎn)頭,想去尋找張起靈的身影——他在后面,應(yīng)該也聽到了。
然而,就在他扭頭的一剎那,手電的光柱掃過身后的走廊。
空無一人。
張起靈…不見了!
剛剛還跟在他們身后、那個沉默而可靠的身影,此刻如同幽靈般消失在了這條筆直且沒有任何岔路的陰暗走廊里!仿佛從未存在過!
“小哥?!”吳邪心臟驟停了一拍,失聲喊道。
手電光柱在空蕩的走廊里慌亂地掃蕩,卷起更多的塵埃飛舞。只有斑駁的墻壁、緊閉的破門和厚厚的灰塵。哪里還有張起靈的影子?!
就在吳邪和王胖子驚惶失措、黑瞎子也猛地轉(zhuǎn)身警惕地掃視黑暗時——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清晰無比的金屬機括彈動聲,突兀地從他們頭頂?shù)奶旎ò迥程巶鱽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