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妙青入選的消息,仿佛長了翅膀,飛得比她的馬車還快。
車輪剛碾上家門口的青石路,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便轟然炸開,崩得車夫都下意識地縮了下脖子。
她掀開車簾一角。
自家門楣上,不知何時已掛上了晃眼的紅綢。
左鄰右舍的腦袋從墻頭、門縫里探出來,伸長了脖子,跟看什么西洋鏡似的。
她哥哥孫株合辦事,永遠(yuǎn)這么熱鬧。
馬車剛一停穩(wěn),孫株合便跟個點(diǎn)燃的炮仗一樣沖了過來。
他一張臉笑得跟朵盛開的向日葵,燦爛得有些刺眼。
“妹妹!我的好妹妹!快下來!”
“聽說太后娘娘留牌子了?咱們家這是要光宗耀祖了!”
孫妙青被春桃扶下車,腳尖剛沾地,就被她哥一把拉住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嘴里嘖嘖稱奇。
“哎喲,這身宮裝就是不一樣,瞧瞧這氣派!”
“往后誰還敢說咱們家是捐官出身?”
孫母緊跟在后,雙手合十,嘴里不停念著“阿彌陀佛”,眼圈早已通紅。
她快步上來,拉住女兒另一只手,仔細(xì)摩挲著她的指節(jié)和膝蓋,聲音里滿是心疼。
“快進(jìn)屋,我的兒,讓娘好好看看。”
“沒受委屈吧?這膝蓋……沒跪疼吧?”
進(jìn)了正廳,孫株合激動得在屋里來回踱步,手腳都沒處安放,一會兒喊人上最好的碧螺春,一會兒又去撥弄桌上的貢桔。
“妹妹,快跟哥說說,殿選到底什么情況?你沒緊張得說錯話吧?”
孫妙青慢條斯理地接過春桃遞來的茶,輕輕吹散了水面的浮沫,只淺淺一笑,并不言語。
“哎喲,你這丫頭,真是急死我了!”
孫株合按捺不住,湊到她身邊,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
“現(xiàn)在外面都傳瘋了,說咱們孫家,要出一位貴不可言的娘娘了!”
孫妙青險些被一口茶嗆到。
她放下茶杯,將殿選的事輕描淡寫說了一遍,重點(diǎn)只講了那只叫雪團(tuán)的貓,省去了其中的兇險,只說自己如何用幾片小魚干“賄賂”了那只通人性的白貓。
“你是說,你就靠幾片破魚干,就讓皇上和太后龍心大悅,還當(dāng)場得了封號?”
孫株合聽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憋出一句。
“這貓……還挺好收買的哈?!?/p>
孫母先是驚得心口一緊,隨即又忍不住笑起來,嗔怪地拍了下女兒的手背:“你這孩子,膽子也太大了,幸好是成了,佛祖保佑?!?/p>
孫株合回過神來,一拍大腿,激動的情緒再次占了上風(fēng)。
“不愧是我妹妹!機(jī)靈!”
“聽見沒?門房說賀喜的帖子又送來一沓!今晚必須大擺宴席,把‘醉仙樓’整個包下來,把知府、同知全都請來!讓他們也瞧瞧,什么叫今非昔比!”
“哥哥?!?/p>
孫妙青輕輕叫了一聲,聲音不大,卻像一盆冷水,瞬間澆滅了屋內(nèi)的火熱。
“宴席先不辦?!?/p>
她放下茶盞,神色鄭重,臉上再沒有半分玩笑的樣子。
屋里瞬間安靜下來,孫株合臉上狂熱的喜悅凝固了。
“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
“咱們家根基尚淺,此刻越是得意,就越是惹人眼紅?!?/p>
“如今,有件更要緊的事,要你立刻去辦?!?/p>
“什么事比給你慶賀還重要?”孫株合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顯然有些不悅。
“幫我找個丫頭?!?/p>
孫妙青的語氣平靜而清晰。
“家世清白,懂點(diǎn)藥理,手腳干凈,腦子要活?!?/p>
“懂藥理?”孫株合徹底蒙了,“妹妹你病了?宮里不是有太醫(yī)嗎?那可都是杏林圣手,用不著咱們自己找!”
孫母也立刻緊張起來,拉著女兒的手上下檢視:“青兒,是不是在宮里受了驚嚇?哪里不舒服千萬要跟娘說!”
“母親,女兒好得很?!?/p>
孫妙青安撫地拍了拍母親的手背,目光卻直直地射向?qū)O株合,那眼神冷靜得不像一個十六歲的少女。
“只是這宮里頭,不是咱們家?!?/p>
“太醫(yī)是給所有主子看病的,等他一步步通報過來,人早就涼透了?!?/p>
“身邊有個自己人,懂些門道,總歸是多一條命?!?/p>
她停頓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股子滲人的寒氣。
“再說了,哥,這只是第一關(guān)?!?/p>
“那深宮是龍?zhí)痘⒀ǎ胁钐ゅe一步,就是萬劫不復(fù)?!?/p>
“我既入了宮,就不是為了去做那殿角的擺設(shè),熬干了青春,最后落得個無聲無息的下場?!?/p>
她身體微微前傾,一雙眼睛如寒星,死死盯住自己的哥哥。
她一字一句,話語里帶著不容置喙的力量。
“若我一朝得勢……”
孫株合的呼吸猛地一滯。
他看著妹妹那雙沉靜又銳利的眼睛,一時竟覺得無比陌生。
腦子里那些宴席、賀禮、旁人奉承的喧囂場面,仿佛被這冰冷的眼神澆得沒了半點(diǎn)聲息。
他張了張嘴,喉嚨發(fā)干,有些不解:“妹妹,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得勢?”
孫妙青這才緩緩說出那句讓他心跳驟停的話。
“……你這個蘇州織造,或許就能把‘織造’兩個字去掉了?!?/p>
去掉“織造”?
那不就是……封爵?!
孫株合腦子里“轟”地一聲炸開,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他下意識扶住桌子才勉強(qiáng)站穩(wěn)。
這一次不是浮躁的興奮,而是被巨大野心砸中的眩暈,以及隨之而來的、深入骨髓的戰(zhàn)栗。
他搓著手,兩眼放光,聲音都在發(fā)顫。
“我懂了!妹妹,我全懂了!”
他猛地站直身體,臉上再無半分輕浮之色。
“妹妹你放心!這事包在哥身上!別說一個,我給你找?guī)讉€身家清白、醫(yī)書倒著都能背的!”
“我現(xiàn)在就去辦!”
“不,我先去把那些拜帖都給推了!就說你身子不適,要靜養(yǎng)!咱們家現(xiàn)在得夾著尾巴做人!”
說完,他像一陣風(fēng)似的沖了出去,官袍下擺被門檻絆得踉蹌了一下,卻連頭也沒回。
孫妙青看著他火急火燎的背影,端起已經(jīng)微涼的茶,輕輕抿了一口。
她這個哥哥,雖有些浮躁張揚(yáng),但勝在執(zhí)行力強(qiáng)。
更重要的是,他是絕對的自己人。
這深宮里,多的是聰明人,可聰明人未必能走到最后。
但一個既聰明,手里又握著刀的,總能活得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