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霍挽醒了,更確切地說,是被熱醒的。
若非睜眼所見是毛氈頂棚和掛著的盔甲,她幾乎要以為自己不在北境而在京城。
火盆里柴火噼啪作響,卷起的門簾外風雪呼嘯。
這片北地特有的寂靜并未持續(xù)太久,一道帶著抱怨的嗓音就在她耳畔響起。
“再不醒藥性都要熱沒了。
喏,喝了。”裴觀瀾端著熱氣騰騰的藥碗坐到床邊。
此刻他未著甲胄,一身鴉青圓領袍,腰間束著蹀躞帶,袖口隨意挽起,顯得利落灑脫。
見霍挽盯著自己,裴觀瀾不自在地咳了一聲。
“看我作甚?我可沒喂人喝藥的癖好?!?/p>
看著遞到面前那碗冒著熱氣、黑乎乎的湯藥,霍挽撇撇嘴,翻身背對他,順手推開壓在身上的厚重熊皮。
裴觀瀾急了,索性坐到床頭將她拖起,舀滿藥的勺子不由分說遞到她唇邊。
“大夫說了,你是寒邪入侵,不好好驅寒,身子只會越來越虛?!?/p>
霍挽歇了一夜發(fā)了汗,已無大礙。
看著裴觀瀾骨節(jié)分明的手,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沈玉容也是這樣坐在床邊給她喂藥。
她向來怕苦,每次生病,沈玉容總要備好糖哄她。
見她出神,裴觀瀾有些疑惑。
“怎么了?”
霍挽回神,接過藥碗一飲而盡。
“沒什么。”
看著她眉頭都不皺地灌下那苦得反胃的藥汁,裴觀瀾忍不住皺眉。
他能感覺到霍挽情緒低落,或者說,自她來到北境,眉宇間總籠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郁色。
“你昨天一聲不吭就暈了,知道我多累嗎?冰天雪地把你抱回來,手都快凍掉了?!迸嵊^瀾撇撇嘴抱怨。
霍挽被他逗得唇角微揚。
“那下次切磋讓你三招?!?/p>
“等你好了再說,免得說我欺負病秧子?!迸嵊^瀾順手又將熊皮給她蓋上,仿佛完全沒看見她額上被熱出的細汗。
經(jīng)裴觀瀾一鬧,霍挽心頭的陰霾散了些。
待他離開,她便起身。
她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未了。
為小白立碑。
從京城到北境,兩月路途,她親手做了一副小小棺木收斂小白。
她本可將它葬在京城或京郊,但小白生前,最愛的便是這北境雪原。
她不忍將它獨自留在那繁華牢籠。
霍挽捧著小小的棺木,只身來到軍營后山。
北境風雪變遷,她已找不到當年沈玉容抱回小白的那座雪山。
想起小白在北境時最愛對月長嚎,她決定將這處能看到月亮的山頭作為它的埋骨之地。
凍土堅硬如鐵,鋤頭砸下發(fā)出刺耳的“鏘鏘”聲。
很快,霍挽掌心便被磨得通紅破皮。
她毫不在意。
不知過了多久,當積雪快要沒過她的小腿時,一個方正的坑終于挖好。
霍挽小心翼翼地將那副小小棺木放入坑中。
混著雪水的泥土一點點覆蓋其上。
她想起小白初來時,只有巴掌大,被沈玉容捧在手心嗷嗷待哺。
后來長大些,總愛跟在她和沈玉容身后,寸步不離。
那段時日,她和沈玉容的衣擺常被它咬得破破爛爛。
小白很聰明。
她和沈玉容打獵時,它總能先一步發(fā)現(xiàn)獵物動向,把自己抓到的兔子叼到她腳邊。
有時她與沈玉容鬧別扭,小白也會扯著她的袖子,將她拽到沈玉容面前。
......
想著想著,霍挽眼眶發(fā)酸,大顆的淚珠滾落下來。
“小白…回家了…”
忽然,肩頭落下一片溫暖的覆蓋。
“霍挽?!笔桥嵊^瀾。
他去營帳送藥不見人影,一路尋來,只見少女跪在雪地中,不知跪了多久,肩頭頭頂已覆上薄雪。
霍挽拭去淚水,將一塊空白的木牌立在墳前。
有人說,墓碑刻名,亡魂轉世便記得前世因果。
小白這一生太不值,她愿它來世無憂無慮,平安喜樂。
“它泉下有知,得你如此牽掛,想必也會歡喜?!庇洃浿械纳倥酋r活明亮的,裴觀瀾從未見過她這般哀傷模樣,心底也泛起酸澀。
霍挽轉頭看他,沒料到他大大咧咧竟也能說出這般安慰的話。
裴觀瀾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見她伸手去摸肩頭的狐貍毛披風,撓撓頭。
“原是我的舊披風,用了許久有些破舊…你別嫌棄?!?/p>
“無妨。”
霍挽在雪中跪了很久,裴觀瀾便靜靜陪在一旁。
直至暮色四合,兩人身上都積了厚厚一層雪,霍挽才起身離去。
小白從一團小小的生命來到她身邊,最終歸于一方小小的墳塋。
月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即便走出很遠,那影子仿佛仍佇立在墳塋之上。
恍惚間,似有一團小小的、灰白的影子,正追逐著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