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墓碑像一塊巨大的寒冰，吸走了天地間最后一絲溫度。雨水是蒼天冰冷的眼淚，沉重地砸在黑色大理石上，洇濕了照片上那張明媚張揚的笑臉。曲筱綃。
照片里的人笑得沒心沒肺，仿佛永遠(yuǎn)不會被世間風(fēng)霜侵蝕?？涩F(xiàn)實是，她死了，只留下一具冰冷的軀殼和這塊冰冷的石碑。
她的意識，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殘存地縈繞在這方寸之地。冰冷的，沉重的，像沉入最深的海底。
碑前那片價值不菲的草坪，此刻只顯得泥濘不堪。一個身影撲倒在上面，整個身體弓起，像一只受傷瀕死的獸。是姚斌。
他身上昂貴的衣物早已被泥水和雨水浸透，凌亂地裹著他瘦骨嶙峋的軀體。臉頰深陷得如同骷髏，嘴唇干裂出一道可怖的口子，凝結(jié)著暗沉的血痂。雨水順著他的發(fā)梢、他的臉頰瘋狂流下，與他口中不斷溢出的、混合著猩紅的涎水渾濁在一起。他早已咳不出聲，每一次胸膛的劇烈起伏都伴隨著氣管里拉風(fēng)箱般的、令人揪心的“嗬嗬”聲。那是生命在急速流逝的聲音。
那雙曾經(jīng)風(fēng)流含情、帶著戲謔光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渾濁的空洞。巨大的絕望像濃稠的黑色泥漿，將他的靈魂死死拽住、湮沒。他枯枝般的手，顫抖得不成樣子，徒勞地、一遍又一遍地?fù)崦菑埍涞恼掌?，想要擦去不斷流淌的雨水。仿佛那樣就能擦掉她已死的事實，就能讓她重新鮮活地出現(xiàn)在眼前。
徒勞。只有雨水冰冷的觸感。
力氣終于被徹底抽空。姚斌的身體猛地一僵，維持著撫摸的姿勢，如同斷線的木偶，額頭重重磕在堅硬冰涼的墓碑底座上，發(fā)出沉悶又絕望的一聲輕響。
鮮血，在濕透的泥水里迅速洇開、淡去。
他的身體不再抽搐，氣息徹底斷絕。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沖刷著他伏倒的身體，沖刷著照片上她凝固的笑容。
一個靈魂，早已冷透。
另一個靈魂，剛剛消散。
死寂。
直到這一刻，被冰封的曲筱綃的意識，才被墓碑前交疊的死亡徹底點燃！姚斌那熄滅的生命之火，仿佛是唯一能點燃她最后感知的火種。排山倒海的劇痛，遲來的、足以撕裂宇宙的明悟，像億萬根滾燙的鋼針，同時刺穿她無形的靈魂！
是他！只有他！
不是趙啟平！
那個在她短暫而喧鬧的生命里，無論她是站在云端睥睨眾生，還是跌落泥潭狼狽不堪，總以各種笨拙或狡猾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她視線余光里的人。那個在她化為塵土、葬于黑暗之后，選擇以生命為祭品，將自己最后的余溫和生命也一同獻(xiàn)祭給她冰冷歸宿的人。
是姚斌！
悔恨、被命運嘲弄的狂怒、遲來的、撕心裂肺的愛意，瞬間化為咆哮的怒濤將她淹沒！她無聲地吶喊：
姚斌！你這個大傻子！
重來！讓我重來！
這一次，我不要趙啟平了！不要什么狗屁的愛情童話！
我只要你！姚斌！
靈魂被這狂暴的渴望撕扯，眼前是姚斌冰冷的身軀，意識在極致的漩渦中粉碎……
尖銳的喇叭聲混合著輪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尖叫，穿透狂躁的暴雨！
“曲筱綃！停車！你給我把話講清楚！什么叫我的理想主義全是‘酸腐的自我感動’？！”趙啟平的臉在雨刷器瘋狂擺動的車窗后，因憤怒和難以置信而微微扭曲，往日溫潤如玉的氣質(zhì)蕩然無存，只剩下被戳到痛處的尖銳和蒼白。
曲筱綃猛地踩下剎車！車子在濕滑的路面上漂移甩尾，發(fā)出刺耳的噪音。她轉(zhuǎn)過頭，雨水模糊了擋風(fēng)玻璃，也模糊了趙啟平那張變得陌生的臉。前世最后的爭吵，死亡前兆的回響，讓她胸口憋悶欲炸。
“還要怎么清楚？”她的聲音反而奇異地冷靜下來，像淬了毒的冰，“趙醫(yī)生，你總是站在道德和理智的高地，覺得全世界都該配合你的高尚劇本。我和你吵，你覺得我俗不可耐；我沉默，你覺得我冥頑不靈。和你在一起，連呼吸都要考慮‘正確’的姿勢！這就是你理想中的愛？你不覺得太……” 她深吸一口氣，吐出那個冰冷的、直指要害的詞：“廉價了嗎？”
“廉價？”趙啟平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被羞辱的憤怒，眼底最后一點溫情徹底凍結(jié)，“曲筱綃！你在侮辱你自己，還是在侮辱我？”他用一種幾乎刻薄的理智剖析著，“看看現(xiàn)在！是誰像潑婦一樣毫無理性地飆車？！是誰在這里用‘廉價’這種詞匯玷污感情？你所謂的‘真實’和‘痛快’，在你所謂的‘上流社會圈’里，除了嘩眾取寵和制造麻煩，還剩什么價值？”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錐子，精準(zhǔn)地刺穿她的鎧甲，扎在血肉模糊的舊傷上。她看著他眼中那熟悉的、帶著優(yōu)越感的審視和失望，仿佛看著前世病床旁得知她死訊時那副蒼白卻同樣“正確”的痛悔面具。
累了。
真他媽累了。
曲筱綃所有的力氣都在“廉價”那兩個字出口時耗盡了。巨大的疲憊和無邊無際的寒冷從四面八方包裹而來。
她沒再看趙啟平一眼，動作卻流暢得驚人。手指按下車門鎖，“咔噠”一聲輕響，在壓抑的車廂里清晰得瘆人。然后，毫不猶豫地一把推開車門！
狂風(fēng)裹挾著冰冷的暴雨瞬間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瘋狂涌入！
“曲筱綃！你瘋了？！外面下這么大雨！”趙啟平的驚呼在身后響起，帶著一絲遲來的慌亂，卻被車門打開的巨響和風(fēng)雨聲瞬間淹沒。
車門在狂風(fēng)中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
曲筱綃半個身子已經(jīng)探出車外，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瞬間抽打在臉上、身上，生疼，刺骨！
就在這時——
刺目的遠(yuǎn)光燈如同兩道巨大的白色光柱，撕裂了黑暗冰冷的雨幕！
嗡——！
尖銳到能刺破耳膜的鳴笛聲如同死神的尖嘯，緊隨其后！
時間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扭曲。
曲筱綃甚至能看到擋風(fēng)玻璃后司機那張因極度驚恐而扭曲放大的臉孔，那雙眼睛因驚懼而圓睜。
一聲沉悶到極致、仿佛血肉骨骼被瞬間碾碎的巨響轟然炸開！
視野徹底被染紅，劇烈的疼痛尚未完全傳遞至大腦，冰冷和黑暗就以無與倫比的速度吞噬了她……
冰冷滑膩的感覺瞬間包裹。
燈光刺目。
水？
“咳……咳咳！”嗆水的劇烈咳嗽瞬間將曲筱綃從無盡的黑暗深淵和撕心裂肺的撞擊痛感中猛然拽回！
一只手穩(wěn)穩(wěn)地、溫厚地托住了她的手臂下方。
“哎呀我的曲大小姐！您這是唱哪出？投湖自盡前衛(wèi)藝術(shù)??？悠著點！我這剛買的新衣服！”一個熟悉的、帶著點無奈的調(diào)侃和毫不掩飾的親昵笑意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近在咫尺。
曲筱綃猛地嗆咳著抬起頭，胸腔火燒火燎，冰涼的池水還在瘋狂涌入她的氣管。模糊的視線中，水珠四濺，夢幻的光斑在眼前飛舞。
好一會兒，視覺才重新聚焦。
眼前是奢華無比的室內(nèi)無邊泳池，池水在頭頂炫目的水晶吊燈照耀下泛著沁人心脾的藍(lán)。
托著她的手臂，溫厚有力的手的主人——是姚斌。年輕，英俊，濕透的額發(fā)貼在飽滿的額頭上，臉上帶著水珠，嘴角勾著那抹她無比熟悉、玩世不恭的笑意，但那雙含笑的桃花眼深處，此刻卻清晰地印著她的倒影，帶著真實的緊張和不易察覺的關(guān)切。
活的姚斌！是她前世噩夢之前、陽光之下的姚斌！
巨大的震駭如同海嘯般瞬間將她淹沒！前世死亡的冰冷，撞車時刺目的白光，趙啟平最后那刻薄冰冷的“廉價”評價，墓碑前姚斌伏尸的絕望與悲傷……所有碎片在她腦中瘋狂旋轉(zhuǎn)、撕裂！
是她死前的幻覺？還是……那個歇斯底里咆哮著要重來的靈魂……成功了？！
她回來了！回到了命運的岔路口！
泳池邊，關(guān)雎爾正舉著浴巾，一臉的擔(dān)憂和驚魂未定。安迪端著香檳，眉頭微蹙，冷靜的眼神中帶著探究。樊勝美精致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看熱鬧的玩味。不遠(yuǎn)處，那個身影……趙啟平！他穿著休閑得體的衣服，正和身邊的朋友說著什么，神情放松、溫和、與剛才爭吵中刻薄冰冷的男人判若兩人。他甚至沒看這邊，顯然剛才沒有下水，只當(dāng)是一場意外插曲。
目光在趙啟平那輕松的背影上定格一秒，前世最后那聲尖銳的“廉價！”如同毒刺再次扎入心底！
“轟！”
靈魂深處那場地震再次爆發(fā)！這一次，不是震駭，是絕對清醒的恐懼！是對趙啟平那包裹在“理性正確”下的冷漠透徹心扉的恐懼！是對那段通向毀滅和姚斌悲劇的婚姻軌跡本能的排斥！
絕對！不能再走那條路！
曲筱綃的呼吸瞬間急促到極點，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她的眼神從片刻的茫然和失焦，瞬息之間沉淀為一種破釜沉舟、燃燒著地獄之火般的瘋狂清醒！
沒有猶豫！沒有恐懼！只有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孤注一擲！
在姚斌正準(zhǔn)備發(fā)力將她扶穩(wěn)推向岸邊的瞬間——
曲筱綃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尤其是讓近在咫尺的姚斌魂飛魄散、血液倒流的動作！
她不僅沒有借力上岸，反而猛地收回了被姚斌托住的手臂！緊接著，以一種近乎野獸撲向獵物般完全拋棄矜持與邏輯的姿態(tài)，雙臂張開，不顧一切、死死地環(huán)抱住了姚斌的腰背！將自己整個人，如同離巢的雛鳥，帶著萬分的絕望和孤勇，狠狠地撞進(jìn)了那個寬闊溫?zé)岬男靥牛?/p>
臉頰重重撞在姚斌肌肉賁張、布滿水珠的胸膛上，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
溫?zé)岬模瑤е畈Φ男呐K跳動聲，透過皮膚和水流，清晰地、有力地傳遞到她的耳邊。像擂鼓，喚醒了她冰冷麻木的感官。
“呃！”姚斌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而沉重的擁抱撞得悶哼一聲，腳下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整個人都僵在了水中！托她手臂的動作徹底停擺。
他懷中抱著個濕透冰涼、身體還在微微顫抖、卻又死死箍住他、仿佛要將他揉進(jìn)身體里的曲筱綃！
腦子“嗡”的一聲，瞬間一片空白！
發(fā)生了什么？
泳池的水溫柔地拍打著他們的身體。周圍一片死寂。所有人，岸上的安迪、關(guān)雎爾、樊勝美，甚至遠(yuǎn)處的趙啟平都循聲徹底轉(zhuǎn)過頭來，驚愕地看著水中緊緊相擁的兩人。那目光如同探照燈，聚焦在他們身上。
姚斌能清晰地感受到懷里身體的劇烈顫抖，那不是泳池的冷，是某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和孤注一擲的決絕。他也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瞬間飆升的心跳和胸膛里幾乎要沸騰起來的情感！那是一種壓抑了不知多少年、驟然被點燃的狂喜！如同億萬煙花在瞬間炸開，照亮了他靈魂最深處每一個角落！
不是玩笑！她是真的抱住了他！不顧所有人的目光，像抓住了唯一的救贖！
這突如其來的、沉重的、真實的擁抱，像是無聲的海嘯，沖垮了他所有的防御、所有的嬉笑怒罵。
姚斌的呼吸驟然停滯，隨即變得無比粗重。在所有人看不到的水下，他那寬厚溫暖的手掌，從最初的僵硬、無措，在短暫的失控般的狂喜沖擊后，幾乎是一種出于生命本能的愛憐和無法言說的心疼，小心翼翼地、帶著不可思議的顫抖，輕輕從水中抬起，遲疑了零點幾秒，最終卻無比堅定地回抱住了她，將她冰冷顫抖的身體更緊地、完全地護在自己的懷里，用自己的體溫去包裹她。
那是一種充滿力量的庇護姿勢。
他下意識地低下頭，下巴輕輕抵在她濕漉漉的發(fā)頂。這個充滿保護欲和難以言喻情感的動作，溫柔得不像那個平時吊兒郎當(dāng)?shù)囊Ρ蟆?/p>
沒有人說話。只有水波輕輕晃動的微瀾。
不知過了多久，姚斌低沉而帶著明顯壓抑顫音的溫柔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小心翼翼得仿佛怕碰碎了什么珍寶：
“小祖宗……這是怎么了？嗯？嚇著了？” 那話語里是他自己都陌生的、濃得化不開的擔(dān)憂和一種被全然依賴的狂喜。
曲筱綃埋在他懷里的頭沒有抬起來。
但她環(huán)抱在他腰上的手臂，卻收得更緊、更用力！仿佛要將兩世所有的委屈、恐懼和對他的渴望都宣泄在這個擁抱里。
她溫?zé)岬暮粑高^濕透的襯衫，熨帖著他的皮膚，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悸的脆弱和絕對依靠。
然后，一個低啞的、帶著鼻音、卻像幼獸嗚咽般執(zhí)拗的聲音，悶悶地從他胸口傳來，清晰無誤地砸進(jìn)姚斌如同火山爆發(fā)的心臟：
“姚斌……帶我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