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的鐘聲敲響第七下,蘇悅站在紅毯盡頭,婚紗沉重得像一副鐐銬。
她低頭看著腳尖前那一寸地面,呼吸被束腰壓得淺而急促。耳邊是管風琴低沉的旋律,賓客席窸窣低語如潮水般涌來又退去。她不該站在這里。該穿這身婚紗的是姐姐蘇晴,那個笑容明媚、口齒伶俐、從小就被所有人喜愛的姐姐。可昨夜凌晨,蘇晴留下一張字條和一串車鑰匙,只說:“替我三天。”
三天?她望著鏡中那張蒼白的臉,眼底泛青,嘴唇干裂。她連三個小時都撐不住。
化妝間里只剩她和一個陌生的伴娘。對方正低頭刷手機,頭也不抬地說:“新娘,還有二十分鐘儀式開始,你得補妝了。”
蘇悅沒應聲。她扶著梳妝臺邊緣緩緩起身,指尖冰涼。低血糖讓她眼前發(fā)黑,太陽穴突突跳動。她擰開冷水龍頭,掬水拍在臉上,水珠順著脖頸滑進衣領,刺得她一顫。
她閉眼,深呼吸三次,默念姐姐留下的“三不原則”——不說話、不抬頭、不觸碰他人。
只要不出錯,只要不被發(fā)現(xiàn),她就能活著熬過今晚。
鏡面反光中,她手腕內(nèi)側(cè)那道淡色疤痕一閃而過。那是七歲那年,從二樓窗臺跳下時被碎玻璃劃的。沒人救她,也沒人問她疼不疼。就像現(xiàn)在,沒人關心她為什么臉色發(fā)青,為什么手指微微發(fā)抖。
她不是蘇晴。她是蘇悅,家里最沒存在感的那個。
伴娘催促聲再次響起:“快點!司儀已經(jīng)在催了!”
她點頭,卻沒說話。婚紗層層疊疊,裙擺拖地,重量壓得她腳步虛浮。她扶著墻走出化妝間,像一只誤入金絲籠的病鳥,羽毛未豐,卻已被推上懸崖。
紅毯似血般鋪展,通向圣壇上的男人。
霍然。
二十八歲,霍家長子,業(yè)內(nèi)最年輕的金牌律師,以冷酷犀利著稱。傳聞他從不笑,從不讓步,從不給人第二次機會。
此刻他站在圣壇前,西裝筆挺,領結(jié)一絲不茍,眉眼如刀削,目光掃過全場,最后落在她身上。
那一瞬,蘇悅幾乎窒息。
他的眼神太銳利,像能穿透婚紗,剝開她的皮肉,直視她靈魂里的謊言。
她垂下眼,盯著自己腳上的高跟鞋。鞋尖已經(jīng)磨出一道細痕,腳踝火辣辣地疼。她走得極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榧喬兀^紗太沉,呼吸越來越短。
司儀開始念誓詞。
“你是否愿意嫁給這位男士,無論貧窮富貴,健康疾病,都與他相守一生?”
蘇悅張了張嘴,喉嚨干澀。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霍然突然抬手,止住了司儀的話。
全場靜了下來。
他盯著她,聲音不高,卻清晰得如同冰錐刺入耳膜:“你是誰?”
蘇悅猛地一顫。
她沒抬頭,只覺無數(shù)道視線如針扎在身上。有人低聲議論:“新娘不像照片上那個……”“聽說蘇家大小姐臨時退婚了?”“這該不會是妹妹吧?”
霍然緩緩摘下手套,一步步走近她。
兩人之間不過一步之遙。他比她高出許多,陰影籠罩下來,帶著壓迫性的冷意。
“你說,你是誰?”他再次問,聲音壓得極低,只有她能聽見。
蘇悅指甲掐進掌心,用疼痛逼自己清醒。她不能慌,不能逃,不能暴露。
她輕聲說:“蘇悅。”
她沒否認姓氏,也沒承認身份。留了一線余地,也留了一條退路。
霍然冷笑,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弧度:“蘇悅?好啊。姐姐逃婚,妹妹替嫁——你們蘇家,還真是會玩。”
他抬手,握住她的手準備完成儀式握手禮。指尖相觸的剎那,一股細微的電流仿佛從手腕竄上脊椎。
蘇悅心頭一震。
她沒來得及反應,霍然已松開手,轉(zhuǎn)身面向賓客,聲音冷峻:“這婚,結(jié)得真有意思?!?/p>
掌聲稀落響起,夾雜著竊笑與憐憫。
蘇悅完成鞠躬禮,動作僵硬。她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中彌漫。疼痛讓她保持清醒,淚水才沒有落下。
儀式結(jié)束,賓客陸續(xù)移步宴會廳。她像一具提線木偶,被推著走過人群,耳邊全是虛偽的祝福與探究的目光。
她只想逃。
可宴會廳人聲鼎沸,走廊被侍者封鎖,她找不到出口。胸口悶得厲害,哮喘隱隱發(fā)作。她靠在墻邊,手指顫抖地摸向口袋里的吸入器。
就在這時,一只大手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將她拽入一旁的書房。
門“砰”地關上。
霍然背靠門板,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如寒潭深水。
“說吧,誰指使你來的?錢?還是野心?”
蘇悅喘息著,呼吸越來越急。她想掙脫,卻被他牢牢制住。
“我……沒有……”
“沒有?”他逼近一步,聲音冷得像刀,“你連她的眼神都模仿不來。蘇晴驕傲張揚,而你——畏縮、怯懦,像只隨時準備逃跑的老鼠。”
蘇悅胸口劇烈起伏,眼前發(fā)黑。她知道自己快撐不住了。
“放開我……我只需要……三天……”
“三天?”霍然冷笑,“你以為這是兒戲?我霍然的婚姻,是你能拿來當替身游戲的?”
他手上用力,蘇悅痛得悶哼一聲,手腕被捏得幾乎發(fā)紫。
就在意識即將渙散的瞬間——
腦海轟然炸開。
畫面如潮水般涌入。
灰暗的天空,傾盆大雨。一個瘦小的男孩蹲在廢棄的兒童游樂場,渾身濕透,懷里緊緊抱著一只紙飛機。紙飛機是藍色的,上面歪歪扭扭寫著:“霍然 & 林小舟”。
另一個男孩站在他面前,臉上帶著譏笑:“窮鬼也配做我兄弟?這飛機,我撕了又怎樣?”
話音未落,那只紙飛機被狠狠撕成兩半,拋入泥水中。
小男孩沒哭,只是死死盯著那團濕透的紙,手指摳進泥土,指甲崩裂。
雨聲、笑聲、紙張撕裂聲,在蘇悅腦中交織成一場暴烈的情感風暴。她感受到那種被至親背叛的痛,那種被世界拋棄的孤獨,那種從此不再相信任何人的心死。
八秒。
僅僅八秒。
畫面消失。
蘇悅猛地回神,大口喘息,冷汗浸透后背。
她看著眼前的霍然,那張冷峻的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突然變得不一樣了。
她脫口而出:“你不是沒人要……”
聲音很輕,卻像一道驚雷劈在寂靜的書房。
霍然瞳孔驟縮,手勁一松。
蘇悅踉蹌后退,扶住書桌才沒跌倒。
她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心猛地一沉。
可霍然只是怔住,眼神第一次出現(xiàn)裂痕。
他盯著她,像在看一個怪物。
“你……怎么會知道這句話?”
蘇悅搖頭,喉嚨發(fā)緊。
她不能說。她自己都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那只眼睛,那股力量,是突如其來的覺醒,還是潛藏已久的詛咒?
她只知道,她看見了他最深的傷。
那個雨中的男孩,從未長大。
霍然沉默良久,終于開口,聲音沙?。骸澳鞘俏移邭q那年。我唯一的朋友,當著全校的面,撕了我送他的生日禮物,只因為我父親破產(chǎn)了?!?/p>
他頓了頓,眼神重新冷下來:“可這不意味著,我會原諒一個欺騙我的女人?!?/p>
蘇悅低頭,手指蜷縮。
她不是來求原諒的。她只是想活過這三天。
可現(xiàn)在,她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
書房外傳來腳步聲,侍者敲門:“霍先生,宴會廳需要您致辭?!?/p>
霍然深深看了她一眼,轉(zhuǎn)身開門離去。
門關上的剎那,蘇悅滑坐在地,雙手抱膝,劇烈喘息。
她抬起手,看著自己的掌心。
剛才那一幕,不是幻覺。她真的看到了霍然的記憶,感受到了他的痛。
她想起了小時候醫(yī)生的話:“你大腦的邊緣系統(tǒng)異?;钴S,情感感知力遠超常人。若有一天覺醒,或許能窺見人心?!?/p>
她一直以為那是病。
現(xiàn)在,她開始懷疑,那是天賦。
窗外,夜色深沉。宴會廳燈火通明,笑聲不斷。她像個幽靈,被困在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里。
她不是蘇晴。她不會笑,不會討好,不會演戲。
但她有這只眼睛。
她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痛。
或許,這就是她活下去的武器。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書桌前,拿起一支筆,在便簽紙上寫下三個字: “共情眼”。
然后撕下,塞進內(nèi)衣夾層。
這是她的秘密,也是她的開端。
她走出書房,腳步比來時穩(wěn)了些。
走廊盡頭,一名侍者遞來一杯溫水:“蘇小姐,您臉色很差,喝點水吧?!?/p>
她接過,道謝,指尖無意擦過對方手背。
剎那間,腦海中閃過畫面——侍者站在醫(yī)院走廊,手中攥著一張診斷書,上面寫著“晚期”。他低頭看著,肩膀微微顫抖。
蘇悅手一抖,水杯差點掉落。
她迅速收回手,心跳如鼓。
不是只有霍然……只要接觸,她就能看見?
她盯著那名侍者,對方已轉(zhuǎn)身離去,背影佝僂,像扛著一座山。
她忽然明白,這個世界的情感,遠比她想象的沉重。
而她,被迫睜開了眼。
宴會廳內(nèi),霍然站在臺上,西裝筆挺,聲音沉穩(wěn)有力。他正在致辭,字字鏗鏘,掌控全場。
蘇悅站在角落,遠遠望著他。
那個在雨中蹲著的男孩,如今站在光里,卻仍被陰影纏繞。
她不該同情他。他羞辱她,懷疑她,將她視為棋子。
可她看見了他的痛。
就像她看見了自己的孤獨。
她摸了摸手腕上的舊疤,輕輕閉眼。
姐姐,你說替你三天。
可這三天,或許會改變我的一生。
鐘聲再度響起,午夜將至。
婚禮的第一天,尚未結(jié)束。
而蘇悅,已不再是那個任人擺布的替身。
她睜開眼,目光清明。
深淵在前,她無法回頭。
但她終于知道,自己并非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