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昌的雪,比并州的軟,落在“錦云堂”的琉璃瓦上,悄無聲息,像一層薄薄的糖霜,蓋著底下洶涌的暗流。貂蟬踩著半融的雪水,走進(jìn)曹操的書房時(shí),曹丕正跪在冰涼的青磚上,玉冠歪在一邊,錦袍的下擺沾著并州的泥——他們剛從狼居胥山回來三日,連換件衣服的功夫都沒有,就被曹操傳了過來。“鮮卑的軻比能,死了?”曹操坐在榻上,手里摩挲著那支曹丕送給貂蟬的金步搖,瑪瑙珠在燭火下泛著賊光,“倒是沒想到,你還有這本事,能讓呂玲綺的并州軍,張遼的曹軍,還有我這不成器的兒子,都聽你號(hào)令?!?/p>
這話像把軟刀子,割得人心里發(fā)疼。貂蟬屈膝行禮,蘭草布裙的裙角掃過曹丕的膝蓋,他的腿還在發(fā)僵——那日在狼居胥山跪雪地里太久,寒氣入了骨。“都是曹公的威名,鮮卑人怕您秋后算賬,才不戰(zhàn)自亂?!滨跸s的聲音很穩(wěn),指尖卻掐進(jìn)了掌心,“曹丕公子在其中周旋,呂將軍和張將軍奮勇殺敵,妾不過是個(gè)傳話的。”“傳話的?”曹操笑了,笑聲震得燭火晃了晃,“那這步搖呢?也是‘傳話’傳回來的?”他把步搖往曹丕面前一扔,瑪瑙珠砸在青磚上,發(fā)出清脆的響,“我讓你去并州,是讓你監(jiān)視呂玲綺,不是讓你去送定情信物!”曹丕猛地抬頭,玉冠上的流蘇掃過臉頰:“爹!貂蟬姑娘救了我的命!我送她步搖,天經(jīng)地義!”“天經(jīng)地義?”曹操的聲音陡然拔高,案上的茶杯被震得跳起來,“她是呂布的人!是王允的棋子!你忘了你哥哥曹昂是怎么死的?忘了典韋是怎么沒的?都是這些‘美人計(jì)’害的!”
曹昂?典韋?這些名字像針,扎得貂蟬的耳膜生疼。她知道曹操恨這些,可把賬算在自己頭上,未免太不公平?!安芄?!”貂蟬往前一步,擋在曹丕身前,蘭草布裙被燭火映得發(fā)紅,“呂布是呂布,我是我!我救曹丕,是因?yàn)樗侵性墓?;我?guī)蛥瘟峋_,是因?yàn)樗o(hù)著并州的百姓!若曹公連這點(diǎn)都分不清,那‘錦云堂’的織錦,不如都燒了,省得污了您的眼!”“你敢頂嘴?”曹操拍案而起,玄色錦袍的下擺掃過案上的“洛陽秋”,錦緞上的黃河波濤,仿佛在他眼底翻涌,“來人!把這妖女……”“爹!”曹丕突然撲過去,抱住曹操的腿,“要罰就罰我!是我硬要帶她去并州的!是我……是我喜歡她!”
喜歡她?這三個(gè)字像團(tuán)火,燒得貂蟬的臉頰發(fā)燙,心里卻像被冰錐刺了一下。她看著曹丕漲紅的臉,看著他為了自己頂撞曹操,突然想起呂布擋在她身前的背影,竟有幾分相似的決絕。曹操愣住了,看著跪在地上的兒子,又看看挺直腰板的貂蟬,突然笑了,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好!好!不愧是我的兒子!為了個(gè)女人,連爹都敢忤逆!”他指著門,“你們都滾!我不想再看見你們!”
曹丕拉著貂蟬,幾乎是逃著跑出了書房。剛到廊下,就撞見夏侯惇,他的左眼依舊蒙著黑布,手里卻提著個(gè)食盒:“里面是羊肉湯,給你們暖暖身子?!彼?dú)眼里的戾氣沒了,反而帶著點(diǎn)笑意,“曹公年輕時(shí),也為了卞夫人,跟丁原吵過架。”羊肉湯的熱氣,模糊了貂蟬的眼。
回到“錦云堂”時(shí),春桃正抱著那幅“秋錦”哭,錦緞上的青衫人被劃了道口子,像是用刀刮的:“剛才……剛才曹公的侍從來說,要把‘秋錦’燒了,說……說上面有‘反骨’!”貂蟬接過錦緞,指尖撫過那道口子,邊緣還帶著焦痕——是被火燎過的。她突然笑了,眼淚卻滴在錦緞上,暈開一小片濕痕:“燒了也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彼闷鹂椝?,在口子旁邊,又織了朵小小的桃花,花瓣上還沾著片雪花——像極了洛陽初雪的那天,她捧著姜湯走進(jìn)司徒府的模樣。
“姑娘,曹丕公子在外面等您,凍得直搓手?!贝禾抑钢巴狻u跸s走到窗邊,見曹丕站在合歡樹下,手里舉著件新的蘭草布裙,裙角繡著只小小的鴛鴦,針腳歪歪扭扭,顯然是他自己繡的。雪落在他的玉冠上,像撒了把碎銀?!拔摇覍W(xué)著繡的?!辈茇б娝鰜?,臉漲得通紅,“繡得不好,你別嫌棄?!滨跸s接過布裙,指尖觸到他凍得發(fā)僵的手,突然握住:“很好?!?/p>
就在這時(shí),曹操的侍從又來了,手里拿著個(gè)明黃色的卷軸:“曹公說,冊封貂蟬為‘錦官令’,掌管天下織錦事,明日起,搬進(jìn)顯陽殿偏殿居住?!憋@陽殿?那是離曹操寢宮最近的殿宇!這哪是冊封,分明是軟禁!貂蟬的手猛地一松,布裙掉在雪地里,鴛鴦被雪花蓋住,像只受傷的鳥?!斑€有,”侍從的聲音像冰,“曹公說,曹丕公子即日起,去鄴城駐守,沒有命令,不得回許昌?!边@是要把他們分開!曹丕的臉?biāo)查g白了,剛要說話,卻被貂蟬按住。“我去顯陽殿。”她撿起布裙,聲音平靜得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但我有個(gè)條件:曹丕去鄴城,可以。但鄴城的織坊,必須用‘洛陽春’的樣式,織工要從洛陽調(diào),工錢由‘錦云堂’出,不得克扣?!笔虖你读算叮@然沒料到她還會(huì)提條件,卻也不敢違令,只能點(diǎn)頭:“我回稟曹公?!?/p>
侍從走后,曹丕抓住貂蟬的手,掌心燙得像火:“我不走!我就在許昌,看他能把我怎么樣!”“你必須走?!滨跸s看著他,眼里的淚終于忍不住滾下來,“鄴城是中原的北大門,比許昌安全。你在那里,我才能放心?!彼涯欠扒镥\”塞給他,“帶著這個(gè),想我的時(shí)候,就看看上面的洛陽城?!辈茇У难蹨I也下來了,滴在“秋錦”的黃河上,像朵新開的浪花:“我會(huì)回來的!等我……等我能護(hù)住你了,我就回來!”
他走的那天,許昌下了場大雪。貂蟬站在顯陽殿的偏殿里,看著曹丕的馬車消失在雪地里,手里攥著那支瑪瑙步搖,步搖的金胎被她攥得發(fā)燙。春桃走進(jìn)來,手里拿著封信,是呂玲綺從并州寄來的,這次的信寫完了:“蟬姐,曹丕走了,你要保重。曹操讓你搬進(jìn)顯陽殿,是怕你跟我聯(lián)手。我已派人在鄴城織坊安插了自己人,有事……”信又沒寫完,這次是被箭射穿了,箭簇上還沾著鮮卑的狼毛——是軻比能的殘部,報(bào)復(fù)來了!
貂蟬的心跳驟然加速。她走到窗邊,看著許昌城外白茫茫的原野,突然拿起織梭,在新的錦緞上,開始織鄴城的城墻,城墻下,有個(gè)吹笛的青衫人,正往許昌的方向望。她知道,這場仗還沒結(jié)束。曹操的猜忌,鮮卑的殘部,鄴城的距離,還有那些藏在暗處的刀光劍影,都像許昌的雪,看似柔軟,底下卻藏著能凍裂骨頭的冰。但她不怕。因?yàn)樗目椝筮€在,她的錦緞上,有洛陽的麥子,有并州的草原,有官渡的黃河,有許昌的合歡樹,還有……那個(gè)往回走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