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坊的陽光,斜斜地切過曹丕的玉冠,在地上投下道晃動的影子,像條不安分的蛇。他盯著貂蟬的蘭草布裙,裙上“洛陽城”的金線被風吹得發(fā)顫,突然笑了,笑聲里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卻又藏著點說不清的澀:“牧馬人?他倒會想?!彼麚]了揮手,侍從們手里的刀都收了回去,“罷了,我不逼你。但你得跟我去許昌——我爹的‘錦云堂’缺個主事的,你去最合適?!薄肮?!”侍從急了,“郭圖那邊……”“郭圖?”曹丕瞥了眼麥田里逃竄的背影,語氣輕得像拍掉肩上的麥糠,“他連個女人都攔不住,留著也沒用。”他看向貂蟬,獨眼里的傲慢淡了些,“你放心,呂翔可以走,賬冊的事,我也可以當沒聽見。但你若敢跑……”他指了指洛陽的方向,“曹操的鐵騎,比呂布的畫戟快。”
這是交易,也是威脅。貂蟬看著呂翔滲血的傷口,青衫的血漬在麥糠里暈開,像朵開敗的花。她知道,自己沒有選擇。“我跟你去許昌?!彼穆曇艉芊€(wěn),指尖卻掐進了掌心,“但我有三個條件:第一,放呂翔回并州,沿途不得刁難;第二,許昌的織工,必須用洛陽百姓,工錢不得少于洛陽的三成;第三,‘錦云堂’的錦緞,優(yōu)先供軍需,剩下的才能賣給出價高的官宦。”這三個條件,條條都在為百姓爭利。曹丕的侍從氣得臉都白了:“妖女!你敢跟公子討價還價!”“我是在跟曹公討?!滨跸s迎上曹丕的目光,眼神亮得像淬了火的鋼,“他建‘錦云堂’,是為了讓百姓有活干,不是為了讓官宦添新衣。公子若連這點都不懂,我去不去許昌,又有什么兩樣?”曹丕突然鼓起掌來,玉磬聲隨著他的動作叮當作響:“說得好!就依你?!彼麖男渲刑统鰤K玉佩,比夏侯惇的“夏”字佩更精致,上面刻著個“魏”字,“拿著這個,許昌城內(nèi),除了我爹的書房,你想去哪就去哪?!?/p>
呂翔還想說什么,卻被貂蟬用眼神按住了。她把那包花椒艾草塞到他手里:“回并州告訴呂將軍,洛陽的麥子收了,賬冊上的糧,會分批送過去?!彼D了頓,聲音壓得極低,“曹丕收羅呂布舊物,是想找并州布防圖,讓呂將軍早做準備。”呂翔的眼眶紅了,握緊手里的劍,對著貂蟬深深一揖,轉(zhuǎn)身鉆進麥田,青衫的衣角很快就被金色的麥浪吞沒。曹丕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對侍從說:“派兩個人,‘護送’呂先生出陳留,別讓郭圖的人碰他?!?/p>
這是要徹底賣貂蟬一個人情?貂蟬的心頭掠過一絲疑慮,卻沒再多問。跟著曹丕上了馬車,車簾換成了半透明的云母片,能看見外面的麥田在后退,像幅流動的“洛陽春”。“你好像不怕我?!辈茇О淹嬷侵蜗柽z落的竹笛,笛身上還沾著麥芒,“我爹說,女人是禍水,尤其是你這樣的。”“曹公還說過‘唯才是舉’。”貂蟬望著云母片外的夕陽,晚霞把天空染成了茜草紅,“我會織錦,能讓百姓有飯吃,算不上禍水?!彼龔陌锬贸鰤K織了一半的“秋錦”,上面繡著個正在吹笛的青衫人,眉眼像呂翔,又像呂布,“公子若喜歡,這塊錦織好后,送你?!辈茇У哪抗饴湓阱\緞上,突然沉默了。車窗外的玉磬聲,叮叮當當響了一路,像在數(shù)著去往許昌的步數(shù)。
許昌城比洛陽更氣派,城墻是新砌的,磚縫里還嵌著糯米汁,硬得像石頭?!板\云堂”就設在太守府的西跨院,院里種著兩株合歡樹,樹下擺著十幾架織機,織工們都是從各地選來的巧手,見了曹丕,都嚇得不敢出聲?!耙院筮@里歸你管?!辈茇О选拔骸弊峙迦咏o她,玉佩在空中劃過道弧線,“明日我爹會來視察,你最好拿出點真本事?!?/p>
他走后,織工們才敢小聲議論。一個來自徐州的老織工,偷偷告訴貂蟬:“姑娘,這錦云堂看著風光,其實是火坑——前幾任主事的,要么被曹公以‘織錦慢’為由砍了,要么被公子們搶去做妾,沒一個好下場?!滨跸s摸著冰涼的織機,機身上還刻著前幾任主事的名字,有個名字被刀刮得模糊,只留下個“蘇”字。她把那半塊“秋錦”固定在織機上,青衫人的笛聲,在燭光里漸漸成形。
次日清晨,曹操果然來了。他穿著件玄色錦袍,腰里掛著塊“魏公”印,臉上的皺紋里,藏著比董卓更深的城府。他沒看織機,反而盯著貂蟬的蘭草布裙:“聽說你跟曹丕討價還價了?”“不敢?!滨跸s屈膝行禮,裙角的蘭草掃過青磚,“只是想讓織工們安心干活?!薄鞍残模俊辈懿傩α?,笑聲震得合歡樹的葉子簌簌往下掉,“當年你讓呂布殺董卓時,怎么沒想過讓他安心?”這話像塊烙鐵,燙得貂蟬的耳膜生疼。她抬起頭,迎著曹操的目光:“董卓亂政,百姓不安;如今曹公統(tǒng)中原,百姓盼的是安穩(wěn)。織錦能安民心,正如當年除董卓能安天下?!?/p>
曹操的目光落在那半塊“秋錦”上,青衫人的笛聲織得栩栩如生。他突然指著一個織工:“你,說說她織得怎么樣?”那織工嚇得腿一軟:“回……回曹公,比前幾任都好,她教我們織‘麥浪紋’,說……說能賣上價。”“麥浪紋?”曹操走到織機前,用手指劃過錦緞,“這花紋,像極了兗州的麥田。”他突然對侍從說,“把我書房里那匹‘吳綾’拿來,讓她在上面繡個‘魏’字。”吳綾是江南貢品,薄得像蟬翼,在上面繡字,稍有不慎就會戳破。這是故意刁難!織工們都替貂蟬捏了把汗。
貂蟬卻接過吳綾,取了根最細的金線,用織梭在綾上輕輕挑了挑。她的動作很慢,指尖穩(wěn)得像磐石,金線在吳綾上游走,漸漸顯出個“魏”字,筆畫間還藏著細小的麥穗紋——既合了曹操的意,又沒忘百姓的本?!昂茫 辈懿倥牧伺氖?,眼里的厲色淡了些,“從今日起,你就是‘錦官’,管中原織錦事。但有一條——若讓我發(fā)現(xiàn)你私藏呂布舊物,或與并州暗通款曲……”他沒說完,只是指了指院角的斷頭臺,上面還沾著暗紅的血。
這是警告,也是敲打。貂蟬躬身應下,后背卻已被冷汗浸透。當了錦官的第三日,曹丕就送來個難題——讓她在三日內(nèi),織出十匹“龍鳳呈祥”錦,說是要送給江東的孫權(quán),“我爹想聯(lián)吳抗蜀,這錦得繡得比蜀錦還氣派?!笔皴\以色彩艷麗著稱,許昌的染料根本比不上??椆兌技钡脠F團轉(zhuǎn),只有貂蟬不動聲色,讓人把染坊里的靛藍、茜草、梔子花都搬了來,又讓人去城外采了些紫茉莉。“我們不用蜀錦的艷色。”她把紫茉莉搗成汁,和靛藍混在一起,調(diào)出種沉靜的寶藍色,“用中原的沉穩(wěn)色,繡出龍鳳的氣勢?!彼H自上機,織梭在吳綾上翻飛,龍鱗用金線,鳳羽用銀線,背景則用那寶藍色,繡出淡淡的云紋——像極了洛陽的天空。
三日后,十匹“龍鳳呈祥”錦擺在了曹操面前。孫權(quán)的使者看了,驚嘆不已:“中原竟有如此巧手!這藍色,比蜀錦的紅更顯大氣!”曹操大笑,賞了貂蟬十匹吳綾,卻沒提讓她回洛陽的事。貂蟬知道,他是想把自己永遠留在許昌,做個聽話的“錦官”。
夜里,她坐在織機前,繼續(xù)織那塊“秋錦”。青衫人的笛聲已經(jīng)織完,她開始在空白處,織小小的洛陽城,城樓的位置,依舊用金線繡著“安”字?!肮媚?,曹丕公子來了,還帶了壺酒。”春桃(她后來還是跟著來了許昌)進來通報,語氣有些不安,“他說……要跟你喝一杯,慶祝‘龍鳳錦’得賞?!滨跸s的手頓了頓,織梭上的金線纏錯了個結(jié)。她把錦緞收好,對春桃說:“把酒留下,就說我織錦累了,已經(jīng)睡了?!?/p>
曹丕沒再強求,只留下酒和句話:“明日我要去官渡巡查,若你想回洛陽看看,可跟我一起去?!被芈尻??貂蟬看著那壺酒,酒壺上的花紋是“洛神賦”,是曹丕最近常寫的賦。她突然明白,這少年對自己,竟有了些說不清的情愫??蛇@情愫,在許昌的權(quán)力場里,比毒藥還危險。她拿起那壺酒,走到院角的斷頭臺邊,把酒倒在了地上。酒液滲進土里,發(fā)出滋滋的響,像在吞噬著什么。
就在這時,一個黑影從合歡樹上跳了下來,是張遼!他穿著曹軍的制服,臉上的疤被夜色遮得看不清:“姑娘,出事了!夏侯惇在官渡被郭圖的人暗算了,說是……用了‘洛陽春’里藏的毒針!”什么?貂蟬手里的酒壺“哐當”落地,碎片濺了一地。郭圖沒死?他竟把毒針藏在了“洛陽春”里,還嫁禍給了自己!“夏侯惇怎么樣了?”“中了毒,昏迷不醒?!睆堖|的聲音壓得極低,“曹操已經(jīng)下令,封鎖許昌城門,要徹查所有從洛陽來的織工,包括你!”
徹查?這分明是要借機除掉自己!貂蟬的心跳驟然加速,她看向織機上的“秋錦”,青衫人的笛聲在燭光里,像在發(fā)出急促的警告?!拔腋茇ス俣??!彼テ鹱郎系摹拔骸弊峙?,指尖冰涼,“只有在官渡,才能找到郭圖的蹤跡,才能證明清白?!睆堖|急了:“太危險了!郭圖敢暗算夏侯惇,就敢對你下手!”“我知道。”貂蟬的目光落在斷頭臺的血跡上,“但我若不去,洛陽的織工,都會被當成‘毒針同黨’。我不能讓他們白白送死。”
她轉(zhuǎn)身從織機上拆下那半塊“秋錦”,塞進懷里:“春桃,你留在錦云堂,若我三日沒回來,就把這錦交給曹丕,告訴他,毒針藏在‘洛陽春’的牡丹花蕊里,是郭圖讓人繡的,針腳比普通繡工粗三倍?!贝禾业难蹨I掉了下來:“小姐……”“別哭?!滨跸s笑了笑,拿起那支金步搖的殘柄,藏在袖中,“我還有這個,能換條活路?!?/p>
天剛亮,曹丕的馬車就停在了錦云堂外。貂蟬穿著那身蘭草布裙,裙角的“洛陽城”在晨光里閃著光。曹丕見了她,眼里閃過一絲驚訝,隨即笑了:“你真要去?”“嗯?!滨跸s上了馬車,“想看看洛陽的麥子,收得好不好?!?/p>
馬車駛出許昌城,合歡樹的影子越來越小。貂蟬掀開云母片窗簾,看著外面的官道,突然覺得,這趟官渡之行,或許是她離開許昌的唯一機會。只是她不知道,馬車后面,跟著一輛不起眼的青布車,車里坐著曹操的貼身侍從,手里拿著支毒箭,箭簇上的毒,和夏侯惇中的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