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落盡的洛陽，風里帶著股澀味。貂蟬赴約的前一夜，把那兩塊裂成兩半的“漢”字佩，用紅繩纏在了一起。紅繩是春桃給的，說是“結(jié)發(fā)同心情”，可她纏得很緊，像要把那些破碎的過往，都勒進玉里去?！肮媚铮嬉?？”張遼提著方天畫戟，站在織坊門口，甲胄上的寒光照得他臉上的疤更清晰，“末將派人查過，鳳儀亭周圍，藏著至少三十個蒙面人，看身手，像是袁紹的舊部。”貂蟬攏了攏素色布裙的領(lǐng)口，裙角的蘭草繡得針腳發(fā)緊：“我知道。他們要的是我，我不去，他們會燒了織坊，會殺百姓?！彼ь^看張遼，眼神亮得像淬了火的鋼，“你不用跟我去，守好織坊，守好百姓?！睆堖|把畫戟往地上一頓，震得青磚縫里的土都跳起來：“末將欠你的！當年若不是我?guī)蛥尾甲ネ踉?，也不會……”他的聲音卡住了，喉結(jié)滾了滾，“總之，要去一起去！”張屠戶不知什么時候湊了過來，手里還攥著那把殺豬刀，刀刃磨得雪亮：“姑娘，俺也去！俺們十幾個漢子，都藏在梅林里，只要那些雜碎敢動手，俺們就砍斷他們的腿！”他身后跟著十幾個百姓，有李書生的兒子（才十二歲，手里握著把銹匕首），有賣豆腐的王婆（揣著塊沉甸甸的青石），還有織坊里的幾個姑娘，手里都攥著鋒利的織梭。貂蟬看著他們，突然笑了，眼淚卻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傻百姓……”“不傻！”王婆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姑娘教俺們織錦活命，俺們就該護著姑娘！當年關(guān)將軍護洛陽，如今姑娘就是俺們的關(guān)將軍！”
這話撞在心上，像塊熱烙鐵。貂蟬別過頭，往鳳儀亭的方向走：“走吧?！兵P儀亭的梅林，落了滿地粉白花瓣，踩上去像踩碎了一地骨頭。董卓和呂布的首級早就被百姓埋了，只留下兩個土堆，上面插著塊木牌，寫著“亂臣賊子”，字是李書生的兒子寫的，歪歪扭扭，卻透著股狠勁。貂蟬站在土堆前，等著。風卷著花瓣，往她臉上撲，像無數(shù)雙眼睛在看。
“你果然來了?！币粋€沙啞的聲音從梅林深處傳來，不是呂布的清朗，也不是袁紹的陰鷙，帶著股刻意壓出來的蒼老。三十個蒙面人從樹后走出來，手里的刀都淬了毒，藍汪汪的，像蛇信子。為首的蒙面人摘了面罩，露出張青腫的臉——是袁譚！他左臉還腫著，是上次被曹操的士兵打出來的，此刻笑起來，嘴角歪得像朵爛花：“貂蟬，你以為那封信是呂布寫的？做夢！”他揮了揮手，兩個蒙面人拖出個半死不活的漢子，漢子的手被打斷了，指甲縫里全是血?！罢J識他嗎？”袁譚踹了漢子一腳，“這是呂布的親隨，趙四。是他告訴我的，呂布死前，最恨的就是你！說你騙得他好苦！”趙四抬起頭，眼神渙散，卻還是認出了貂蟬，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響，像是在罵，又像是在哭。
貂蟬看著趙四斷折的手腕，突然想起呂布死前擋箭的背影。那背影挺得筆直，像株沒被雪壓垮的梅。她笑了，聲音被風吹得發(fā)飄：“袁譚，你以為找個假人，說幾句假話，就能讓我信？”“假的？”袁譚從懷里掏出個錦袋，倒出支金步搖——是呂布送她的那支，鴿血紅的珠子裂了道縫，“這是從呂布尸身上搜出來的！他攥得死緊，珠子都捏碎了！你說，他若不恨你，為何攥著這步搖？”步搖的裂珠在陽光下閃著賊光，像極了趙四淌血的眼睛。貂蟬的指尖突然發(fā)涼，可她盯著袁譚，聲音穩(wěn)得像塊石頭：“他攥著，是因為他知道，這珠子是用忠良骸骨做的，他想贖罪?！薄胺牌?！”袁譚被戳中痛處，揮刀就砍，“我殺了你這妖女！”
刀風劈面而來的剎那，張遼的方天畫戟突然從斜里刺出，“當”的一聲，震得袁譚虎口發(fā)麻。張遼的甲胄上沾著晨露，顯然是一路跑過來的：“末將說過，要去一起去！”蒙面人見狀，紛紛拔刀圍攻。張遼的畫戟舞得像團銀風，每一掃，都能掃倒兩個，甲胄上很快濺滿了血，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他自己的?！肮媚锟熳?！”張遼吼著，畫戟猛地砸在地上，逼退一圈蒙面人，“末將斷后！”可貂蟬沒走。她看著那些沖上來的蒙面人，突然從袖中掏出一把織梭，梭尖閃著寒光——是她平日里織錦用的，磨得比匕首還鋒利?！皬埻缿?，出來吧！”她揚聲喊道。
梅林深處突然傳來震天的吶喊，張屠戶帶著幾十個百姓沖了出來，手里拿著鋤頭、鐮刀，甚至還有未織完的“洛陽春”錦緞，纏在蒙面人的刀上，硬生生把他們的攻勢攔了下來?！肮纺镳B(yǎng)的！敢傷俺們姑娘！”張屠戶的殺豬刀劈在一個蒙面人的肩上，血噴了他滿臉，“俺們洛陽百姓，不是好欺負的！”李書生的兒子，那個十二歲的少年，抱著塊石頭，狠狠砸在一個蒙面人的膝蓋上，少年的手被震得通紅，卻咬著牙再砸：“讓你殺我爹！讓你燒書！”織坊的姑娘們也不含糊，織梭飛出去，專戳蒙面人的眼睛，有個姑娘甚至把整匹“洛陽春”都拋了出去，錦緞上的百姓笑臉，在血光里晃得人眼暈。
袁譚看著這陣仗，嚇得腿都軟了：“瘋了！你們都瘋了！為了一個妖女，值得嗎？”“值得！”王婆的青石砸在他后腦勺上，“俺們姑娘教俺們織錦活命，俺們就該護著姑娘！當年關(guān)將軍護洛陽，如今姑娘就是俺們的關(guān)將軍！”袁譚被砸得頭暈眼花，轉(zhuǎn)身就想逃，卻被張遼的畫戟攔住了去路。畫戟的尖刃抵著他的咽喉，張遼的疤在汗里浸得發(fā)紅：“姑娘，殺了他？”貂蟬看著袁譚恐懼的眼睛，又看了看趙四斷折的手腕，突然收回了織梭：“不殺?！彼钢切┍话傩绽ψ〉拿擅嫒?，“把他們交給曹操的士兵，讓曹操知道，袁紹的余孽，還在洛陽作亂?！?/p>
這是要借刀殺人？張遼愣了愣，隨即明白了——曹操最恨有人在他眼皮底下搞小動作，把這些人交上去，袁紹就算躲到天涯海角，曹操也會追著殺。袁譚被拖走時，還在哭喊：“妖女！你不得好死！呂布不會放過你的！”呂布？貂蟬的目光落在梅林深處的土堆上，那里埋著他的尸身。風吹過梅林，簌簌作響，像有人在哭。“姑娘，趙四……”張遼看著那個斷了手的親隨，語氣復雜。
貂蟬走到趙四面前，蹲下身，從懷里掏出個窩頭——是她今早特意帶的，還熱著?！俺园??！彼迅C頭遞過去，“我知道你沒說假話，呂布是恨我，可他更恨他自己?！壁w四的眼淚突然涌了出來，混著血，滴在窩頭上。他張了張嘴，終于擠出幾個字：“將軍……死前……讓我……把這個……給你……”他用斷腕，指了指自己的懷里。貂蟬伸手進去，摸出塊沾血的錦帕。錦帕上繡著半朵桃花，針腳粗糙，像是男人繡的。帕子中間，包著半塊玉佩——是呂布那半塊“漢”字佩，玉佩的裂痕處，刻著個極小的“蟬”字。原來，他早就把自己的名字，刻進了她的玉佩里。
貂蟬的手抖得厲害，錦帕掉在地上，半朵桃花浸在趙四淌出的血里，像極了當年鳳儀亭濺血的紅梅。她突然想起呂布說過的話：“等我平定了叛亂，就帶你回并州，過安穩(wěn)日子。”原來，他不是說說而已?！皩④姟€說……”趙四的聲音越來越低，“他知道……信是假的……他怕你……不來……”信是假的？貂蟬猛地抬頭，看向趙四。趙四笑了，笑得眼淚直流：“那些信……是將軍……讓我模仿他的筆跡……寫的……他說……只有這樣……你才會來……他想……最后……看你一眼……”原來，從一開始，就沒有什么袁紹舊部的陰謀，那些蒙面人，是趙四找的死士，想逼她現(xiàn)身。袁譚不過是碰巧撞上來的。原來，呂布早就知道自己活不成了，他用這種方式，騙她來見最后一面。
貂蟬的眼前突然發(fā)黑，手里的半塊玉佩，像是有千斤重。她看著趙四，嘴唇動了動，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皩④姟€說……”趙四的眼睛慢慢閉上，聲音輕得像縷煙，“他不恨你……他……愛你……”最后一個“你”字消散在風里時，趙四的頭歪了下去，再也沒動。張遼走上前，默默地為趙四合上眼睛：“姑娘，他走得安詳。”貂蟬沒說話，只是把那半塊刻著“蟬”字的玉佩，和自己那半塊纏在一起，緊緊攥在手里。玉佩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可她覺得，這樣才能確定，這不是夢。
百姓們默默地收拾著戰(zhàn)場，沒人說話。張屠戶把那支金步搖撿起來，遞給貂蟬：“姑娘，這東西……”貂蟬接過，看了看裂成兩半的鴿血紅珠，突然用力一掰，珠子碎成了粉末，隨風飄散?！坝弥伊己」亲龅臇|西，留著晦氣。”她笑了，眼淚卻滾下來，砸在玉佩上，“我們回家?！被丶?？哪里是家？織坊嗎？還是那個再也回不去的并州？張遼提著畫戟，跟在她身后。他看著貂蟬的背影，素色布裙的裙角，被風吹得像只折了翅的蝶。他突然覺得，這個總是笑著說“百姓最重要”的姑娘，心里藏著的苦，比洛陽城的雪，還要深。
走到梅林出口時，貂蟬突然停住了。前面的路上，站著個穿白裙的女子，手里握著把劍，劍尖斜指地面。女子的眉眼，像極了呂布，只是更柔和些?！澳闶钦l？”張遼舉起畫戟，擋在貂蟬身前。女子笑了，聲音像風鈴：“我是呂布的妹妹，呂玲綺?！彼粗跸s手里的玉佩，“我哥的信，是我讓趙四發(fā)的。我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樣的女子，能讓我哥，連命都不要了?！眳瘟峋_？貂蟬的心猛地一跳。她聽說過這個人，據(jù)說在并州，比男人還能打仗，呂布死后，她帶著殘余的部眾，一直在找機會報仇?！澳阆霘⑽?？”貂蟬往前走了一步，把玉佩攥得更緊?！耙郧跋??！眳瘟峋_的劍，指向遠處的織坊，“但我看到那些百姓，為了你拼命，我就知道，我哥沒看錯人。”她收了劍，從懷里掏出封信，“這是我哥在長安時，寫給我的信，你看看吧?！?/p>
信上的字跡，和那些桃花箋上的，一模一樣。信里寫著：“妹，若我死了，別報仇。貂蟬是個好女子，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百姓。若有機會，護她周全?！痹瓉?，他早就把一切，都告訴了自己的妹妹。貂蟬的眼淚，終于忍不住，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信紙上，暈開了墨跡。呂玲綺看著她，突然屈膝，行了個大禮：“嫂子?！边@聲“嫂子”，喊得貂蟬渾身一顫。她連忙扶起呂玲綺，眼淚笑著流：“別這么叫……我擔不起。”“你擔得起?！眳瘟峋_指著她手里的玉佩，“我哥把心都給你了，你怎么擔不起？”她頓了頓，從懷里掏出個令牌，“這是并州軍的令牌，拿著它，若有人敢欺負你，并州的弟兄們，不會答應?！?/p>
白馬踏著落花，很快消失在路的盡頭。貂蟬站在原地，手里攥著纏在一起的玉佩，和那塊并州軍令牌。風里的澀味，好像淡了些，隱約有了點桃花的甜香。張遼看著她，突然覺得，那些裂成兩半的東西，好像真的被紅繩，重新纏在了一起。只是他不知道，呂玲綺走后，從梅林深處，走出個穿青衫的男子，手里拿著支笛子，吹著并州的調(diào)子。男子的眉眼，竟和呂布有七分像。他望著貂蟬離去的方向，吹了很久，直到笛聲里，混進了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