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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洛陽春·紅顏劫 書燼星辰 53418 字 2025-07-23 22: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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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的雪,是會(huì)吃人的。

建安三年的冬夜,雪片砸在琉璃瓦上的聲響,比飛熊軍的馬蹄更讓人膽寒。更夫的梆子敲過三更,西街的哭嚎卻像斷了線的珠子,滾得滿街都是——董卓的“飛熊軍”又在“清街”,說要搜捕“私藏漢室文書”的亂黨。張屠戶那十五歲的閨女,被兩個(gè)戴獸面盔的兵痞架著胳膊往馬背上拖,閨女的繡花鞋掉在雪地里,紅絨線在白雪上拖出長(zhǎng)長(zhǎng)的血痕,像條蜿蜒的蛇。

貂蟬捧著姜湯碗,站在司徒府的回廊下,指尖凍得發(fā)紫。錦帕裹了三層,寒氣還是順著指縫往骨頭里鉆。廊檐下的紅燈籠被狂風(fēng)撕得只剩半幅綢面,昏黃的光晃在她鬢角的凍瘡上,紅腫得像顆被霜打過的櫻桃。她聽見書房里傳來“篤、篤”的聲響,不是翻書,是硬物劃木的銳響,一下比一下狠,像是要把桌子戳個(gè)窟窿。

“小姐,要不……我先進(jìn)去通報(bào)?”侍女春桃搓著凍僵的手,聲音打顫。她剛從后廚來,袖口還沾著灶灰,“方才去柴房搬炭,見飛熊軍把李書生的書稿全燒了,說‘敢寫漢室興衰,就是謀反’。李書生撲過去搶,被他們用刀柄砸斷了腿,骨頭碴子都露出來了……”

貂蟬的手猛地一抖,姜湯在青瓷碗里晃出細(xì)浪,濺在指尖,燙得她猛地縮回手,卻沒覺得疼。她太清楚“飛熊軍”的手段了。昨日搶了南大街的綢緞鋪,今日燒了東巷的書齋,明日指不定就敢闖司徒府來翻先帝的墨寶。這些戴著獸面盔的兵痞,把洛陽城當(dāng)成了獵場(chǎng),而百姓,就是待宰的羔羊。

“我自己進(jìn)去?!滨跸s低聲道,推門的剎那,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混著墨香涌了出來。

書房里,王允背對(duì)著門,佝僂的脊背像株被雪壓彎的老松。他手里攥著支金簪,簪頭是只展翅的鳳凰,此刻卻成了兇器——紫檀木案幾上,“董卓”二字被劃得血肉模糊,金簪尖挑著碎木屑,混著他指腹的血,在燭火下泛著妖異的光。案頭堆著的奏折,每頁都用朱筆圈著紅,“廢帝”“遷都”“屠戮忠良”,那些字被淚水泡得發(fā)皺,暈成一片刺目的紅。

“義父?!滨跸s將姜湯放在案邊,碗底與桌面碰撞的輕響,竟讓王允猛地一顫。

王允回過頭,鬢邊白發(fā)上還沾著雪粒,一雙渾濁的眼睛瞪得滾圓,像是剛從噩夢(mèng)里驚醒??辞迨酋跸s,他緊繃的脊背才塌下去,喉間發(fā)出困獸般的嗚咽:“蟬兒……你聽,外面又在殺人了……”他指著窗外,聲音抖得不成調(diào),“那老賊今日又?jǐn)亓巳齻€(gè)諫官,就在宮門外的石階上!他們的妻兒跪著求情,被飛熊軍的馬蹄……踏成了泥??!”

貂蟬望著案幾上那幅《漢祚圖》,圖上的萬里江山被朱筆圈出無數(shù)紅點(diǎn),密密麻麻,像是鋪了一層未干的血。她忽然“噗通”一聲跪下,膝蓋撞在青磚地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震得燭火都晃了晃。

“義父,女兒有一計(jì)?!彼穆曇艉茌p,卻像冰錐穿透了窗外的風(fēng)雪。

王允慌得去扶她,指腹擦過她凍裂的唇角,觸到一片冰涼:“你……你要說什么?”

貂蟬沒起身,反而從袖中抽出一柄匕首。那是柄小巧的匕首,鞘上刻著“匡扶漢室”四個(gè)字,是王允去年賞她的,說她雖為女子,卻有男兒不及的膽識(shí)。此刻,她將匕首尖對(duì)準(zhǔn)自己的心口,銀亮的刃映著她的臉,蒼白,卻帶著一種決絕的艷。

“董卓好色如命,呂布貪勇無謀?!彼穆曇舨桓?,每個(gè)字卻像淬了冰,“他們名為父子,實(shí)為豺狼與惡犬。女兒愿入董卓府中,做那離間的楔子,讓他們反目成仇,自相殘殺!”

“不可!”王允一把打掉她的匕首,匕首“當(dāng)啷”落地,在地上轉(zhuǎn)了幾圈,停在《漢祚圖》的洛陽城位置。他將貂蟬拽起來,老淚縱橫,枯瘦的手撫過她臉頰的凍瘡,指尖抖得厲害,“你是義父的心頭肉?。∧抢腺\府里是龍?zhí)痘⒀?,進(jìn)去了……進(jìn)去了就再難出來!”

“心頭肉?”貂蟬笑了,眼淚卻順著眼角滾下來,砸在王允的手背上,滾燙得像火?!奥尻柍堑陌傩眨膫€(gè)不是漢室的心頭肉?張屠戶的閨女,昨日還來府里送過新腌的臘肉,今日就被拖走了;東街的李書生,教過女兒讀《詩經(jīng)》,前日因說‘董卓亂政’,被割了舌頭,活活疼死在柴房里!”她指著案上的《漢祚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卻字字泣血,“義父!這圖上的江山,是用百姓的骨頭撐起來的!如今骨頭快被啃光了,女兒這一塊‘肉’,算得了什么?”

她撿起地上的匕首,重新握在手里,刃尖抵著心口,比剛才更緊了些:“女兒不是籠中雀,是漢家女!若能換那老賊伏誅,換百姓喘口氣,便是粉身碎骨,也甘之如飴!”

書房外,春桃扒著門縫偷聽,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掐出五道血痕。她知道自家小姐這話不是賭氣。去年冬天,貂蟬見織工們凍得穿不上棉衣,就把王允賞的云錦襖拆了,混著粗布給大家做棉袍;見街上有餓死的孤兒,就偷偷把自己的月錢省下來,買了饅頭分給他們。這樣的小姐,怎么可能眼睜睜看著洛陽城變成人間煉獄?

風(fēng)從窗縫里灌進(jìn)來,吹得燭火噼啪響,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忽明忽暗,像兩只掙扎的困獸。

王允望著貂蟬那雙亮得驚人的眼,忽然老淚縱橫。他解開自己的錦袍,披在貂蟬身上,袍子上還帶著他的體溫,卻暖不透那徹骨的寒。“你要去,便去吧。”他的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義父這就去備車,對(duì)外只說……送個(gè)歌姬給太師解悶。”他頓了頓,從懷里掏出半塊玉佩,塞進(jìn)貂蟬手里,“這是‘漢’字佩,當(dāng)年先帝賜的,能分兩半。你帶一半,義父留一半,若……若能平安回來,咱們?cè)俸掀饋?。?/p>

貂蟬握緊玉佩,玉質(zhì)冰涼,卻奇異地定了心。

這時(shí),春桃端著個(gè)包袱進(jìn)來,眼眶紅紅的,卻強(qiáng)扯出笑:“小姐,我給你收拾了些東西?!卑だ锸菐准厣律眩话ń泛桶荩?qū)寒用),還有一小袋干糧。她把一個(gè)錦盒塞到貂蟬手里,壓低聲音:“這里面是支金步搖,你換下來的那支珠花,我藏在你枕頭底下了。若……若真有萬一,就把這步搖埋在城南的桃花樹下,我知道該去找誰?!?/p>

貂蟬打開錦盒,里面是支普通的金步搖,不是她平日戴的那支。她懂春桃的意思——珠花是信物,步搖是遮掩,萬一被董卓的人搜身,也只會(huì)當(dāng)是尋常飾物。她捏了捏春桃的手,指尖相觸,都是一片冰涼。

“我走了?!滨跸s最后看了一眼王允,看了一眼那幅《漢祚圖》,轉(zhuǎn)身往外走。錦袍的下擺掃過階前的積雪,留下淺淺的痕,像一道再也回不了頭的路。

雪還在下,司徒府的燈籠忽明忽暗,像隨時(shí)會(huì)熄滅的星。

貂蟬上了馬車,車簾放下的瞬間,她看見王允正對(duì)著漢室宗廟的方向叩首,額頭撞在冰冷的雪地上,一下,又一下,撞得雪沫飛濺。春桃站在廊下,望著馬車的方向,手里緊緊攥著那支被換下的珠花,指節(jié)泛白。

馬車碾過積雪,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貂蟬掀起車簾一角,望著外面的洛陽城。街兩旁的房屋大多黑著燈,偶爾有幾點(diǎn)微光,也是一閃即逝,像是瀕死之人最后的呼吸。有飛熊軍提著刀走過,盔甲上的血在雪地里拖出長(zhǎng)長(zhǎng)的紅痕,觸目驚心。

她忽然想起去年春天,她和春桃去城南采桃花,那時(shí)的洛陽城雖已蕭條,卻還有孩子在巷口嬉笑,有老人在墻根曬太陽。那時(shí)的董卓,還只是個(gè)權(quán)臣,沒敢如此明目張膽地屠戮百姓。短短一年,竟已是天翻地覆。

“駕!”車夫甩了一鞭,馬車加快了速度,朝著董卓的太師府而去。

董卓的府邸在洛陽城的中心,原是漢室宗親的宅院,被董卓強(qiáng)占了去。遠(yuǎn)遠(yuǎn)望去,朱紅的大門外立著兩尊石獅子,身上竟纏著猩紅的綢緞,在白雪映襯下,像兩只飲血的獸。門內(nèi)傳來絲竹之聲,夾雜著男女的笑鬧,與外面的死寂格格不入。

馬車停在府門前,一個(gè)衛(wèi)兵上前掀簾,滿臉橫肉,眼神在貂蟬身上掃來掃去,像在打量一件貨物:“就是這歌姬?”

車夫點(diǎn)頭哈腰:“是,司徒大人特意選的,說給太師解悶?!?/p>

貂蟬低著頭,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頸,手里把玩著那支金步搖,指尖微微顫抖——不是害怕,是憤怒。她聽見門內(nèi)傳來董卓的笑,粗嘎難聽,像破鑼在敲。她還聽見有人在說:“太師,這玉鐲真是先帝寵妃的?襯您這身份,再合適不過!”

是董卓的聲音,帶著醉意:“那是自然!等老子廢了那個(gè)小皇帝,這天下的寶貝,都是老子的!”

貂蟬的心猛地一沉。玉鐲?先帝寵妃的玉鐲?那老賊竟連死人的東西都不放過!她攥緊了手里的“漢”字佩,玉佩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卻讓她更加清醒。

她深吸一口氣,抬起頭,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怯意,跟著衛(wèi)兵往里走。穿過庭院時(shí),她看見廊下站著個(gè)穿銀甲的少年將軍,正背對(duì)著她,手里攥著一桿畫戟,戟尖映著雪光,亮得刺眼。那背影挺拔,帶著一股桀驁不馴的氣,即使隔著老遠(yuǎn),也能感受到那股迫人的鋒芒。

是呂布。

貂蟬的腳步頓了一下,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早聽說過呂布,說他勇冠三軍,卻反復(fù)無常,先認(rèn)丁原為父,后殺丁原投董卓,是個(gè)不折不扣的三姓家奴??纱丝蹋粗堑缹?duì)著董卓臥房的背影,她忽然覺得,這顆楔子,或許比她想的更容易扎進(jìn)去。

呂布像是察覺到了什么,猛地轉(zhuǎn)過身。

四目相對(duì)的剎那,風(fēng)雪似乎都停了。

他的眼很亮,像淬了火的鋼,帶著少年人的銳氣,也帶著狼一般的貪婪,落在她身上,毫不掩飾。她的眼很靜,像深冬的潭水,藏著驚濤駭浪,卻只露出一層薄薄的冰。

這一眼,快得像閃電,卻在彼此心里,刻下了一道再也磨不掉的痕。

擦肩而過時(shí),呂布忽然抬手,指尖“不小心”掃過她的鬢角。她聞到他身上的酒氣,聽見他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美人,這步搖戴在你頭上,真是可惜了。”

貂蟬沒有回頭,只是握著“漢”字佩的手,又緊了緊。

剛走進(jìn)董卓的臥房,一股濃烈的酒氣混著血腥味撲面而來。董卓正摟著兩個(gè)姬妾喝酒,案上擺著個(gè)錦盒,里面竟是半塊“漢”字佩——與王允給她的那半,恰好能合在一起!貂蟬的心猛地一沉,這半塊佩怎么會(huì)在董卓手里?難道……王允身邊有內(nèi)奸?

董卓醉醺醺地?fù)溥^來,要摟她入懷,她卻瞥見他靴底沾著些暗紅的東西——是血!新鮮的血!聯(lián)想到剛才街上的哭嚎,這血……是誰的?

“小美人,來,陪老子喝一杯!”董卓的肥手抓向她的手腕,力氣大得像鐵鉗。

貂蟬強(qiáng)壓下惡心,順勢(shì)往他懷里靠了靠,聲音柔得像水:“太師,妾不善飲酒,倒是聽說府里的鳳儀亭梅花開得正好,想請(qǐng)?zhí)珟熗ベp梅?!?/p>

她的話剛說完,院外突然傳來春桃的驚呼聲,緊接著是衛(wèi)兵的怒喝!貂蟬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春桃不是該回司徒府了嗎?她怎么會(huì)在這里?難道被發(fā)現(xiàn)了?

就在這時(shí),呂布的聲音突然從門外傳來:“義父,兒臣有軍機(jī)要事稟報(bào)!”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是真的有要事,還是……為了進(jìn)來見她?

董卓不耐煩地罵了句“掃興”,卻還是松開了貂蟬:“進(jìn)來!有屁快放!”

門被推開,呂布帶著一身風(fēng)雪走進(jìn)來,目光第一時(shí)間就落在貂蟬身上,與她的眼神在空中相撞。

這一刻,貂蟬忽然明白,這場(chǎng)戲,從她踏入太師府的那一刻起,就已經(jīng)開場(chǎng)了。而她,沒有退路。


更新時(shí)間:2025-07-23 22: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