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死后,阿耶并未再娶,而是一個人默默將我拉扯大。阿耶是個小商販經(jīng)營者一家小茶館。幼時,我常去茶館,和阿耶一起坐在柜臺后,看客人來來往往,看伙計忙前忙后,看阿耶敲著算盤記賬。幾年過去,茶館的生意越來越紅火,而我也在耳濡目染中摸得了些許經(jīng)商的門道。”
“可是好景不長,前年初冬阿耶生了一場病,為了治好這病,幾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但阿耶的病還是好見好轉(zhuǎn)。后來家里的積蓄連一帖藥也買不起了,阿耶幾日未服藥,病重得奄奄一息。
那是去年的一個大雪之夜 我跪在雪里求大夫賒給我一帖藥,大夫沒有給,我便在雪地里跪了一夜,終于求到了那貼藥,等我……”
他哽咽了一下。
“等我……回去時阿耶再也沒醒過來。臨終前,阿耶將我托付給叔父寄養(yǎng)。于是,全家所剩無幾的積蓄連帶我一齊進了叔父家?!?/p>
“可阿耶不知道的是,這位叔父近來迷上了堵伯,起初賺到了不少錢,但人總貪得無厭,我來不久后他便敗光了家產(chǎn)。我剛來的前幾天,那戶人家對我還算客氣,沒讓我餓著,后來家產(chǎn)敗光,全家人便覺得是我的錯,說我是個掃把星給他們帶來了霉運才致使家產(chǎn)被敗光的。他們對我冷嘲熱諷,動不動拳腳相加,指使我干所有的臟活累活。我實在不堪其辱卻又無可奈何,畢竟寄人籬下,離了那我還能去哪呢?”
記憶中的畫面又浮現(xiàn)在眼前,幾個孩童圍著他嬉嬉笑笑,指指點點,朝他做鬼臉,幾個人七手八腳地將他推倒在地,嘴里不停地喊著:“掃把星,掃把星,沒爹又沒娘~”
畫面中的人影變得黑暗扭曲,笑聲變得尖銳刺耳,像索命的厲鬼,窮追不舍的夢魘。
他哭著叫他們別說了,慌忙揮手推開圍在他身前的人影,那人影卻是被激怒了,面容越發(fā)猙獰起來,猩紅的眼眸似帶血的鐮刃,緊接著是一頓拳打腳踢如雨點而下,停下后他的手臂、小腿全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
想著,手臂、小腿不由得抽痛起來。
聽到拳腳相加四個字,葉白榆卻是坐不住了,轉(zhuǎn)過身一把拉過他的左腕,撩起他的衣袖一看,那青紫一片還未完全消褪,整個小臂猙獰恐怖。一松手,腕上還有一圈被磨擦留下的紅印子。
*
他蹙著眉,冷聲道:“有傷怎么不說?!?/p>
這是余歲安第一次見葉白榆那張萬年不動的臉上露出幅度最大的表情。
說完,葉白榆叫了聲王管家,王管家不一會兒就匆匆忙忙地趕來了。
“二郎有何吩咐?”
“拿幾副治跌打損傷、擦傷、活血化瘀的藥來?!?/p>
“是?!?/p>
話音剛落,王管家又匆匆忙忙地退下拿藥了。
“繼續(xù)吧。”
“又過了幾日,叔父一下終是忍不住了,為了補貼家用,不僅將我余下的稀薄財產(chǎn)盡數(shù)私吞,還將我偷偷賣人給了人牙子,再后來,便是來到侍御史府成了二郎的男仆了?!?/p>
話音剛落,王管家就端著藥進來了。
“二郎這是您吩咐的藥,不知二郎可是哪里傷著了。”
葉白榆點點桌案,示意王管家將藥放在桌案上。
“不是我傷著了,是他?!?/p>
葉白榆看向余歲安,擺擺手吩咐王管家退下。
王管家一退下,葉白榆當(dāng)即打開膏藥,拉起余歲安的衣袖就要往上抹藥。
余歲安嚇得登時就跪,“萬萬不可啊二郎,您乃金貴之軀怎能給一個下人上藥呢,還是我自己來吧。”
葉白榆卻是沒放手,就這這個姿勢在他手臂上涂抹了一些膏藥,膏藥冰冰涼涼的,余歲安感覺整個手臂都舒服了不少,先前的腫痛感頓時消失的無影無蹤。
“你說你,別人都是做錯了事要跪,怎么到了你這就是受了一點小恩就要跪呢,在我這不需要那一套莫須有的規(guī)矩,你快起來吧?!?/p>
聞言,余歲安愣了愣,雖然禮節(jié)很重要,但王管家說過主子的命令就是天,那他應(yīng)該聽葉白榆的,于是便乖乖的站了起來,任由葉白榆在他身上抹藥。
葉白榆雖動作看著強勢,但實際觸感很是輕柔,像撓癢癢一般,撓得余歲安顫抖著身子直想笑。
他看著葉白榆修長的指節(jié)輕柔摩挲著他的傷口,往事不堪的回憶與此刻柔軟的溫情在心頭相撞,撞得他心間一顫,臉上明明還帶著笑,但鼻子一酸,淚水卻是如泉涌般噴泄而出。
“還傷著哪里沒有。”
葉白榆給兩只手臂上完了藥,看向余歲安時,不曾想看到的竟是一張哭得跟個花貓一樣的臉,通紅的眼眶,濕噠噠的長睫,淚水還在不斷沿著嫩白的小臉滑落,臉上一副又哭又笑的表情,真是哭得比笑還難看。
葉白榆也沒碰到過這樣的情況,慌忙的從袖口拿出一方素白小帕遞給余歲安叫他擦擦。
余歲安接過小帕,不舍得弄臟是以不敢用,只是就這袖口胡亂抹了一遍自己的臉就將小帕還給葉白榆了。
葉白榆接過小帕,臉色不大好看,他不知道自己這是被嫌棄了還是怎么著,上個藥而已真的有這么疼嗎。
轉(zhuǎn)念間突然想起幼時和鄰居家的小孩子賽跑,沒想到跑的時候沒看清路被一塊石子絆倒了,輸了比賽倒是小事,磕傷了膝蓋磨破了手掌卻是大事。那日他哭著被家仆抱回了家,他的哥哥葉道秋一見小弟弟哭得跟個淚人似的,過來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安慰他不要哭了。后來發(fā)生什么他記不清了,但依稀記得哥哥摸了他的頭之后他確實是不哭了。
是以葉白榆伸出手也在余歲安頭上輕輕摸了兩把。
破曉的晨光自窗欞傾瀉而入,給二人染上了一層金黃的光暈。頭上溫?zé)岬挠|感傳來,似電流般惹得余歲安全身一顫,竟連哭也忘了,抬起頭眼前比他高上一個頭的金光閃閃的身影與記憶中溫柔高大的身影交織重疊,一種酸澀的情感自心底悄然生根發(fā)芽,他呆呆的愣在原地看著葉白榆在他頭上摸了又摸。
見他不哭了,葉白榆才收回手,暗自松了一口氣。
過了許久,余歲安才緩過來,恢復(fù)了往日的神情。
葉白榆坐回椅上,看著鏡中的余歲安,問道:“既然你不是自愿到這的,那你有沒有想過離開這里?畢竟你叔父一家私自販賣人口不合律法,若要恢復(fù)自由也是輕而易舉?!?/p>
余歲安卻連忙像撥浪鼓似的搖頭,“我沒有錢出不去,出去也難以謀生,倒不如在府里,都是靠雙手吃飯不丟人,而且……”他有些害羞地低下了頭,“而且雖然二郎總是冷著一張臉,但卻是實打?qū)嵉膶ξ液茫瑥牟淮蛄R我,要是出去指不定在哪個角落里被人打死了呢。”
葉白榆聞言偏過頭抱著臂,仍是冷冷道:“你不把第一句去掉,我可真要打你了?!?/p>
嘴上是這么說,葉白榆心里卻是松了一口氣,原來方才不是因為他才哭的,虧他還想著待會拿盒桃酥去給余歲安謝罪呢。
余歲安聞言又慌了神,心想剛剛?cè)~白榆又是給他上藥又是摸頭的,他還惹人家不高興了,如今打死他也是合情合理的了,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不不不,二郎一點都不冷,二郎是最溫暖的郎君。沒有什么事我就走了?!?/p>
說完,一溜煙的就走到了門前,又在葉白榆那句把藥拿走中匆匆折返,又一溜煙的跑回了倒座房中。
葉白榆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又照了照鏡中他那還未束完的發(fā),冷聲道:“改日非要罰他個玩忽職守罪不可?!闭f著拿起木梳,對著鏡子學(xué)著余歲安的手法束起發(fā)來。
因為余歲安的玩忽職守,沒有認真給葉白榆束發(fā),是以晚上他來書房提醒葉白榆該歇息時,看到的是一個頭發(fā)束歪了的,渾然沒了平日里的仙氣了的,略有些滑稽的葉白榆。
余歲安見此才想起來今早還未給葉白榆梳完發(fā),登時有些愧疚自責(zé),但看到葉白榆這般不同尋常的模樣,愧疚之情瞬間被拋之腦后。
他想笑又不敢笑只得憋著,憋得小臉通紅。
葉白榆衣袖一揮,白了他一眼,“余歲安,罪名玩忽職守,罰處下次的桃酥沒你的份?!?/p>
余歲安憋不住的笑容當(dāng)即消失得無影無蹤,只余下一臉的欲哭無淚,他現(xiàn)在只想跪下來求葉白榆不要不給他吃桃酥,他下次再也不敢了,又怕葉白榆笑他是愛跪鬼,只得作罷。
葉白榆不等他反應(yīng),大踏步跨出了書房。余歲安回過神去,匆匆跟上去回了西廂。
余歲安替自家郎君脫衣、剪燭后方可退下合上門,回到自己的房中。
*
回到房中,他拿出葉白榆給的藥又擦了一遍,還是冰冰涼涼的卻沒有葉白榆擦的舒服,他疑惑地用了各種力道和手法卻還是不盡人意。
百思不得其解間,終于想到一定是因為葉白榆像阿耶一樣都很溫柔對他很好,不僅會關(guān)心他,還會給摸摸他的頭,所以才會讓他感到舒服。
沒錯,一定是這樣。
他滿意地點點頭。
擦完藥后,他全身酥爽地躺在榻上。
果然,將難過的事情講出來后心情就會變好,望著黑洞洞屋頂也不再覺得空虛可怕了。
他閉上眼,陷入了溫柔而繾綣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