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東宮里的小太監(jiān)冰冷的石板上,一個單薄破舊的太監(jiān)服,雖有一縷陽光照耀著,
仍抵不住寒氣直往骨頭縫里鉆。李忠—或者說,
占據(jù)著這個名叫“小順子”的十三歲小太監(jiān)軀殼的靈魂——正用一把禿了毛的掃帚,
機械地清掃著東宮偏殿回廊下永遠(yuǎn)掃不盡的落葉。指尖早已凍得麻木紅腫,
每一次揮動掃帚都牽扯著背上尚未結(jié)痂的鞭傷,火辣辣地疼。
空氣里彌漫著檀香、塵土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儲君居所的威嚴(yán)壓迫感。回廊盡頭,
傳來環(huán)佩叮當(dāng)和女子嬌柔的笑語。太子蕭景琰正由兩名盛裝宮女簇?fù)碇邅怼?/p>
他不過十五六歲年紀(jì),眉眼繼承了皇家特有的俊美,但此刻薄唇緊抿,
下頜繃成一條凌厲的線,顯然心情極壞。李忠(小順子)身體本能的縮了縮,
幾乎要把頭埋進胸口里,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這是屬于這具身體的本能,
也屬于他這縷飄蕩靈魂的恐懼。三天前,他第一次在這個時空蘇醒,
就在這具瘦弱的小太監(jiān)身體里,
背上還帶著前任“小順子”因打碎一只普通茶盞而留下的新鮮鞭痕。
他還沒來得及理清這詭異的處境,死亡的陰影已如附骨之蛆?!盎逇鈻|西!滾開!
”一聲不悅的呵斥如鞭子抽打在李忠耳膜上。他悚然抬頭,正對上太子蕭景琰陰鷙的目光。
太子腳下,幾片濕漉漉的落葉緊貼著他華貴如意云紋靴的邊沿。
顯然是李忠剛才掃過時濺起的污水所致。寒意瞬間充斥了李忠的全身。他想要開口求饒,
轉(zhuǎn)瞬間跪了下去,喉嚨卻像被鐵鉗扼住,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
他看到太子眼中閃過的那一絲被冒犯的暴戾?!安婚L眼的下賤胚子!”蕭景琰的聲音不高,
卻帶著砭骨的寒意,“拖下去!給孤狠狠地打!打到孤氣消了為止!
”兩個如狼似虎的侍衛(wèi)應(yīng)聲撲上,鐵鉗般的手掌瞬間箍住了李忠瘦弱的胳膊,
將他像破麻袋一樣拖離地面。李忠徒勞地蹬著腿,視線慌亂掃過冰冷的地面,
掃過侍衛(wèi)猙獰的臉,掃過太子無動于衷、甚至帶著一絲厭煩的側(cè)影。
他被粗暴地丟在回廊冰冷的石階上,粗糲的石子硌進皮肉。沉重的廷杖帶著風(fēng)聲落下,
第一下就砸碎了他胸腔里所有求饒的勇氣,只剩下疼痛的叫喊聲。劇痛像燒紅的鐵釬,
瞬間貫穿了整個背部,直抵靈魂深處。緊接著是第二下、第三下……骨頭碎裂的悶響,
皮開肉綻的撕裂聲,伴隨著侍衛(wèi)粗重的喘息,成了他意識里唯一的聲音。
視野在劇痛中扭曲、模糊、旋轉(zhuǎn)。血沫嗆進氣管,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瀕死的灼痛和濃重的鐵銹味。眼前的一切被粘稠的紅色覆蓋,
最后定格在太子蕭景琰那雙冰冷的、俯視螻蟻般的眼睛上。不甘!
滔天的不甘如同地獄的業(yè)火,焚燒著他即將消散的意識。憑什么?!
憑什么他就要這樣如同塵埃般被輕易碾死?!他不想死!他不能就這樣結(jié)束!
就在意識徹底墜入黑暗深淵的前一瞬,李忠胡亂揮舞的、沾滿自己鮮血和污泥的手,
猛地觸碰到石階縫隙里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求生的本能驅(qū)使下,
他用盡最后一絲殘存的力氣,死死地、痙攣般地攥緊了它!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刺骨又帶著奇異牽引力的洪流,瞬間從那硬物涌入他的掌心,
蠻橫地席卷了他殘破的意識,將他猛地拽離了那具被打得稀爛的軀體。
二、舉步維艱的宮女黑暗。無邊的黑暗和死寂。然后,是光。
刺眼的光線讓李忠下意識地瞇起眼。鼻腔里不再是血腥和塵土,
而是濃郁到令人窒息的脂粉香和一種……清甜的花香?身體的感覺也截然不同,輕盈,柔軟,
沒有半分痛楚,但帶著一種陌生的、屬于女子的柔弱感。
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靠在一株開得如火如荼的石榴樹下,手里拿著一把精巧的團扇。
身上是水綠色的宮裝,布料柔軟細(xì)膩。他低頭,看到一雙白皙小巧的手,
染著淡淡的蔻丹指甲。“春桃,發(fā)什么呆呢?”一個清脆的女聲在旁邊響起。李忠—不,
此刻占據(jù)著這個名叫“春桃”的宮女軀殼的靈魂——猛地循聲抬頭。
眼前是另一個穿著同樣宮裝的少女,正疑惑地看著他。目光越過少女的肩膀,
李忠的瞳孔驟然收縮!就在不遠(yuǎn)處的宮道上,兩個粗使太監(jiān)面無表情地拖著一張破舊的草席。
草席卷裹著什么東西,沉甸甸的,一端無力地垂落下來,露出一只沾滿泥污和暗紅血漬的手。
那手很小,指節(jié)扭曲變形,手腕纖細(xì)得可憐。那是……“小順子”的手!
李忠的靈魂在“春桃”的身體里劇烈震顫!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親眼看著自己上一具身體,
像處理垃圾一樣被拖走。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恐懼攫住了他。
他就是這宮廷里隨時可以被替換、被丟棄的消耗品?!鞍Γ彩莻€可憐人。
”旁邊的宮女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壓低了聲音悄悄說道,帶著一絲麻木的嘆息,
“聽說是掃落葉濺了太子爺?shù)难プ?,被活活打死了……真是……”她搖搖頭,沒再說下去,
拉著還有些呆滯的“春桃”,“快走吧,張嬤嬤催著去給皇后娘娘折新開的玉簪花呢,
晚了要挨罰的?!崩钪冶焕咱勄靶校抗鈪s死死盯住那張遠(yuǎn)去的草席上,
直到它消失在宮墻拐角。他的心臟在“春桃”的胸腔里砰砰直跳。他活下來了,
以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但他依舊卑微如塵,
是這深宮巨獸腳下另一只隨時可能被踩死的螞蟻。
那枚帶他穿越的玉玨……他下意識地摸向袖袋,空空如也。它留在了小順子冰冷的手里?
還是……它也跟著自己來了?他現(xiàn)在是宮女春桃。日子并未因換了軀殼而變得輕松。
伺候的主子是皇帝那邊一位并不得寵的嬪妃,性子陰晴不定。
春桃每日的工作就是小心翼翼地端茶遞水、打掃擦拭,永遠(yuǎn)低著頭,屏著呼吸,
像影子一樣存在。她必須時刻提醒自己走路要蓮步輕移,說話要細(xì)聲細(xì)氣,
一舉一動都要符合一個低等宮女的規(guī)范。靈魂深處那個屬于現(xiàn)代男人的認(rèn)知,
與這具女性軀殼的柔順本能,時時刻刻在撕扯、對抗,帶來一種難以言喻的錯位和痛苦。
她像穿著不合身的戲服,在刀尖上起舞。一次為嬪妃梳頭時,
李忠(春桃)不小心扯痛了主子的頭發(fā)。一個戴著翡翠戒指的巴掌狠狠摑在她臉上,
火辣辣地疼。她被打得一個趔趄,耳邊嗡嗡作響,屈辱感幾乎將她淹沒。她死死咬著下唇,
嘗到了血腥味,才把那股幾乎要沖破喉嚨的怒吼壓下去。她跪下,額頭抵著冰涼的地磚,
用盡全身力氣才擠出細(xì)弱蚊蠅的聲音:“奴婢該死,娘娘恕罪……”她必須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能擺脫這任人魚肉的命運,才能……拿回那枚玉玨!那東西,
是她唯一生的希望。機會降臨在兩個月后一個沉悶的午后。
皇后娘娘要去御書房給皇帝送新熬的蓮子羹。原本當(dāng)值的宮女不知何故腹痛難忍,
臨時抓了手腳還算麻利的春桃頂替。李忠(春桃)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御書房!
帝國的權(quán)力核心!她端著沉重的紅木食盒,跟在皇后鳳駕之后,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穿過層層宮門,守衛(wèi)森嚴(yán),空氣中彌漫著無形的威壓。終于,
在巨大的、雕刻著盤龍的朱漆大門前停下?;屎蟊粌?nèi)侍恭敬地請了進去。
李忠(春桃)和另一個宮女只能垂首肅立在門外廊下等候。就在她屏息凝神,
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跳聲時,沉重的殿門被內(nèi)侍從里面拉開一道縫隙。
一個穿著紫色蟒袍、身形清癯、面容儒雅卻透著久居高位威嚴(yán)的老者,緩步走了出來。
他眉頭微鎖,似乎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不太愉快的奏對。李忠(春桃)的呼吸驟然停止!丞相!
當(dāng)朝首輔,文臣之首,權(quán)傾朝野的柳文淵!三、一人之下,
萬人之上柳文淵的身影即將消失在回廊轉(zhuǎn)角的那一刻,
一股熟悉的、冰冷刺骨又帶著強大吸力的洪流,
毫無征兆地、蠻橫地再次席卷了李忠(春桃)的意識!這一次的牽引力比上一次更加霸道,
幾乎是瞬間就將他從春桃的身體里剝離!他甚至來不及發(fā)出任何聲音,
只看到眼前屬于宮女的視野猛地一黑,緊接著,
強烈的眩暈感伴隨著一種沉甸甸的、屬于成熟男性的厚重感猛地壓了下來!
眩暈感如同潮水般退去。李忠猛地睜開眼。眼前不再是御書房外狹窄的回廊,
而是一間極盡奢華又透著肅穆的書房。紫檀木的巨大書案光滑如鏡,上面堆滿了奏章。
空氣里是上好的徽墨和沉水香混合的味道。他感到身體充滿了力量,但也沉重?zé)o比,
肩背似乎承擔(dān)著無形的千鈞重?fù)?dān)。他垂下頭。一雙保養(yǎng)得宜、骨節(jié)分明的手正按在書案上。
手上戴著象征一品大員的翡翠扳指,身上是觸感冰涼順滑的紫色蟒袍,
胸前繡著威嚴(yán)的仙鶴補子。他……成了丞相柳文淵?!巨大的震驚還未平息,
門外傳來內(nèi)侍尖細(xì)的通傳聲:“陛下有旨,宣丞相柳文淵御書房覲見!
”李忠(柳文淵)的心臟狂跳起來,幾乎要從喉嚨口蹦出。皇帝!
他終于要直面這帝國最高的權(quán)力象征!他深吸一口氣,努力模仿著記憶中柳文淵沉穩(wěn)的姿態(tài),
整理了一下袍袖,邁著沉穩(wěn)的步伐,在內(nèi)侍的引領(lǐng)下,再次走向那扇巨大的朱漆殿門。
這一次,他是以帝國宰相的身份走進去。殿門在身后沉重地合攏。御書房內(nèi)光線有些幽深,
巨大的蟠龍金柱支撐著高闊的穹頂??諝庵袕浡埾严愕臍庀?,沉靜得可怕。
李忠(柳文淵)垂首,依照記憶中的禮儀,行至御階之下,撩袍跪倒:“臣柳文淵,
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音低沉,帶著柳文淵特有的儒雅腔調(diào),
是他努力模仿的結(jié)果。“平身。”一個年輕、清朗,
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和倦怠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李忠(柳文淵)緩緩站起身,
垂著眼簾,目光恭敬地落在御階前那明黃色的袍角邊緣。但他心中的驚駭,
卻在聽到這個聲音的瞬間,如同火山般爆發(fā)!這聲音……這聲音雖然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澀,
變得低沉有力,但那骨子里的傲慢腔調(diào)……他至死也不會忘記!
他強忍著幾乎要沖破胸膛的劇烈心跳,一點點,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御案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