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渠的石壁濕冷滲水,熊侯的手指在石壁上摸索,指尖忽然觸到一道深鑿的劃痕形狀猙獰如蝎尾。
一股混合著腐殖土與濃烈腥銹的氣味猛地竄入鼻腔,寄生蝎母那尖銳的爪尖撕裂大地的震動,風(fēng)中彌漫著迪亞母樹根系被洞穿時散發(fā)的、如同木髓被腐朽的惡臭。
“大人!”阿青的聲音帶著強忍的顫抖。他撥開垂掛的藤蔓簾幕,視野豁然開闊。
下方,一池墨綠色的潭水平靜無波,潭水幽深得似乎能吸走所有光線。
熊侯的目光掃過潭底,呼吸驟然一窒,靈蛛女王那巨大的、包裹著蛛絲的殘蛻靜臥在中央,這本該讓人振奮。
然而,環(huán)繞著殘蛻,像某種獻祭的陪葬品般堆積的,是無數(shù)糾纏交錯的迪亞樹人根須的遺骸。
這些根須早已化為半透明的結(jié)晶狀物質(zhì),扭曲著向上伸展,仿佛凝固在生命最后一刻的掙扎。
更觸目驚心的是,一些根須的核心處,竟真的凝結(jié)著微弱的、仿佛隨時會熄滅的翡翠色光點,像是被強行抽離、囚禁的靈魂最后的倔強火花。
熊侯喉嚨發(fā)緊,他猛地一拳砸在身側(cè)冰冷的巖壁上,碎石簌簌落下。
他想起了初踏足這片森林時見到的樹苗墳場:幼小的樹苗被慘白色的、蛛網(wǎng)般的菌絲層層裹縛,像裹在蛹里的死物。
它們被迫向頭頂?shù)募纳鲶w輸送著養(yǎng)分,枝條間流淌的不再是青翠的樹汁,而是粘稠、散發(fā)著腥甜的蝎毒漿液。
“嘩啦,嘩啦!”
死寂的潭水毫無征兆地翻滾起來,大量細密的泡沫涌上水面,緊接著,有什么沉埋的東西被暗流帶了上來。
一具,兩具,最終,整整三十七具扭曲變形的晶體骨架緩緩浮現(xiàn)在幽綠的潭水中。
這些迪亞戰(zhàn)士的遺骨保持著向上攀爬的姿態(tài),指骨的尖銳處深深嵌在潭壁石頭的縫隙里,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在竭力對抗深潭的吞噬。
最靠近邊緣的一具較小遺骸,它的指骨牢牢攥著,即使在晶體化后也未松開,掌心處,清晰地包裹著一小片早已枯萎脫水、卻依然頑強維持著形態(tài)的星核果嫩葉碎片。
“諾魯爺爺說過十年前反抗的第一批戰(zhàn)士,都消失了!”
阿青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悲愴,手中的葉脈笛不知何時已被他無意識地攥得死緊。
一絲極其粘稠的、閃爍著金光的樹脂,混著他指尖因用力過猛而滲出的透明樹液,從笛孔中緩緩滲出,滴落在腳下冰冷的巖石上,暈開一小片令人心悸的混合色澤。
就在這時,整個地下空間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上方堅硬的巖壁像是巨錘下的玻璃般碎裂剝落!
猩紅色、滑膩粗壯的觸須如同地獄探出的魔爪,裹挾著大量的碎石泥塊和令人作嘔的腥臭黏液,瘋狂地貫入暗渠深處,目標(biāo)直指潭水邊渺小的兩人!
幾乎在同一瞬間,散布在暗渠各處石縫、角落、被遺忘的根須殘骸中,數(shù)十點、數(shù)百點如同螢火蟲般微弱的翡翠綠光驟然點亮!
這些光點來自那些被菌絲禁錮太久、早已喪失意識的迪亞樹人軀干。它們在噬靈觸須的壓迫下,如同被點燃的最后生命燭芯,自發(fā)地、不可遏制地燃燒起來!
“帶走星核!快!”
一聲蒼老卻斬釘截鐵的嘶吼壓過轟鳴!是老樹人諾魯!
他殘存的幾條主根如同堅韌的鋼索,瞬間死死纏繞住距離他最近的、貫穿暗渠的一條巨蟒般的蝎母觸須的關(guān)節(jié)處!
他的樹皮在觸須狂暴的扭絞下發(fā)出令人牙酸的破裂聲,深褐色的、本應(yīng)富含生命力的樹液不再是流淌,而是如同被炸開般噴射而出!
但詭異的是,那些噴射出的液體核心,竟包裹著一簇簇細碎的、如同微小星辰般的璀璨光粒!
這似乎是他耗盡生命本源,以百年樹齡積攢的最后一點星光精華!
這悲壯的瞬間點燃了最后的戰(zhàn)意,其他正在自我點燃的迪亞樹人,無論男女老少,都艱難地向附近的觸須伸出根須或枝條,用生命的火焰為熊侯和阿青爭取哪怕一秒!
熊侯心臟狂跳,喉嚨里涌上一股鐵銹味。他不再猶豫,縱身躍入刺骨冰寒的墨綠潭水!
冰冷的潭水瞬間包裹住他,腳下觸碰到的是那些向上伸展的晶體遺骸,冰冷、堅硬、帶著無聲的囑托。他奮力劃動,目標(biāo)清晰,潭底那巨大的靈蛛殘蛻!
指尖終于觸碰到覆蓋殘蛻的蛛絲,沒有遲疑,他一把抓住殘蛻的邊緣!
剎那間,蛛絲上黯淡的古老幽藍色紋路驟然亮起,如同活過來的電蛇,瞬間纏繞上他的手臂,并向身體內(nèi)急速蔓延!
一股難以言喻的、浩瀚而堅韌的意識洪流順著經(jīng)絡(luò)涌入腦海!
不再是單純的暖流,而是無數(shù)個吶喊、哀求、憤怒、決絕的聲音疊加在一起,像無數(shù)迪亞靈魂最后的傾訴在他意識深處轟然炸響!
“阿青!星核!”熊侯在冰冷的水中艱難抬頭吼道,聲音被潭水扭曲變形。
他同時奮力將殘蛻向上托舉,用盡全身力量嘗試向水面移動。
殘蛻中心處,那枚本源光種似乎感應(yīng)到了什么,開始由內(nèi)而外地散發(fā)出溫和卻堅定的光暈,像即將燎原的星火。
阿青雙眼赤紅,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聽到熊侯的呼喊,他毫不猶豫地掏出懷中那枚珍若生命的、來自爺爺遺物的星核果種子!
隔著粘稠渾濁的潭水,他鎖定目標(biāo),手臂如同投矛般狠狠揮出!
那枚蘊含著生命與抗?fàn)幭M姆N子,精準(zhǔn)無比地射向殘蛻中心正在緩緩律動的本源光種!
種子與光種接觸的瞬間——潭水沒有爆炸,時間卻仿佛驟然凝固、壓縮!
轟隆?。?!
整個暗渠頂部連同上方的土地被一股恐怖的力量從外部徹底掀開!
刺目的天光猛然灌入這幽暗地獄!伴隨著震耳欲聾的撞擊聲和巖石碎裂的巨響。
數(shù)個龐大的、燃燒著熊熊翡翠火焰的身影如同隕石般從天而降,帶著同歸于盡的決絕,狠狠砸落在寄生蝎母那由無數(shù)菌絲、厚重角質(zhì)層和熒光孢子構(gòu)成、正在裂開的巨大菌蓋上!
劇烈的撞擊讓菌蓋炸裂開數(shù)道深不見底的恐怖裂口,腥臭的汁液和碎裂的甲殼如同噴泉般涌出!
這是諾魯爺爺和其他幾位最強壯的年長者用生命送出的最后助攻!
“快??!”那位以燃燒自身心臟驅(qū)動最后秘術(shù)、身體已幾乎化作一團濃縮翡翠烈焰的年長迪亞長老,發(fā)出了驚天動地的咆哮!
他體內(nèi)的火焰轟然爆開,在耀眼得幾乎讓人失明的火光中,一支由純粹能量和古老契約意志凝聚而成的、晶瑩剔透、邊緣流淌著星輝的戰(zhàn)矛虛影憑空凝聚!
幾乎與長老的咆哮同步,阿青如同被靈魂驅(qū)使,他撿起潭邊一塊銳利的、沾染著巨蝎王本源的深紫色甲殼碎片(其本身蘊含一絲撕裂靈魂聯(lián)系的特性)
將其當(dāng)作匕首,用盡全身力氣,瞄準(zhǔn)蝎母因菌蓋被撞裂而暴露出的、位于中央的那個扭曲的、由巨蝎主眼和無數(shù)蠕動的熒光孢子構(gòu)成的瞳孔中心,投擲而出!
紫色的碎片帶著尖嘯劃破空氣,與長老召喚出的靈蛛戰(zhàn)矛虛影在空中交相輝映,幾乎在同一剎那刺入了那巨大的瞳孔核心!
“嗡”在碎片和戰(zhàn)矛刺入的瞬間,核心深處那片混亂的血肉與能量漩渦中,竟然閃過一個極其短暫、極其破碎的畫面片段:
一頭威嚴壯碩、但眼神卻空洞扭曲的巨蝎王,在蛛絲纏繞下掙扎,卻被體內(nèi)一股更深沉的、不屬于它的暴虐意志所支配,那是寄生開始時的殘留記憶!
噗嗤!轟?。?!
凈化之光從內(nèi)部徹底爆發(fā)!不再是純粹的金色,而是混合了靈蛛的幽藍、迪亞的翡翠、還有巨蝎本源最后的深紫斷魄之色!
這光柱不再是柔和的蔓延,而是如同貫穿天地的審判神罰,帶著湮滅一切污穢的決絕,將那龐大的、扭曲的核心從內(nèi)部徹底點燃、撕裂!
光芒中,熊侯終于掙扎著托舉著靈蛛殘蛻破水而出。
殘蛻此刻散發(fā)著溫和卻堅定的白光,那些纏繞在他手臂上的幽藍紋路并未消散,反而變得更加明亮,仿佛在完成最后的守護。
但與此同時,他眼中看到的景象卻讓他心臟如同被利爪攥緊!
光芒所及之處,無論是燃燒自身阻敵的老樹人諾魯,還是引導(dǎo)圣矛自毀的長老,或是那些分散在蝎母各處、用生命火焰燃燒噬靈觸須的普通迪亞樹人…
他們的身影都在璀璨的光華中如同燃盡的灰燼般,不可逆地、一片一片地化為半透明的翡翠色光絮。
他們的軀干崩解、葉片枯萎、枝條化作飛灰。但就在那徹底消散前的最后一刻。
每一張模糊扭曲的光絮臉龐上,都瞬間浮現(xiàn)出極度短暫的、無比純粹的解脫與安寧,仿佛卸下了千鈞重擔(dān)。
更奇特的是,這轉(zhuǎn)瞬即逝的表情輪廓,竟依稀形成了一種如同初生嫩芽自然卷曲般的柔和弧度,純粹而安詳。
隨著核心的崩潰,龐大如山的寄生蝎母軀干像是被抽掉了所有支撐,在驚天動地的塌陷聲和無數(shù)的黑煙、酸霧噴涌中,開始了末日崩塌。
在殘骸深處,迪亞母樹(曾經(jīng)被寄生纏繞的主樹)那些殘留的焦黑枯枝上,竟然在肉眼可見的速度下萌發(fā)出了新綠。
緊接著,數(shù)十顆飽滿、純凈、仿佛蘊含著一個微縮宇宙的星核果實,迅速地在枝條上鼓脹、成熟!
每一顆晶瑩剔透的果殼上,都極其自然地浮現(xiàn)出一個模糊的、帶著平靜微笑的面容輪廓!
正是那剛剛化為光絮消失在戰(zhàn)場上的三十七名迪亞勇士的面龐!
就像他們的生命精華被母樹以這種方式回收、銘記、并以新的形式重新孕育出來。
熊貓炎煌沒有像往常一樣急切地去啃食那些散發(fā)著誘人香氣的神奇果實。
它正笨拙地用自己寬厚柔軟的、沾了些泥土的爪子,小心翼翼地蹭著母樹主干上一處古老的、剛剛愈合了大半的樹痂。
在那樹痂的中心,淺淺地嵌著一顆小小的人類孩童般大小的、已經(jīng)有些發(fā)黃的乳牙。
似乎是某個年幼的迪亞樹人在被寄生控制、樹身硬化前,用盡最后一點自由意志,將這個微不足道卻只屬于他的成長印記,深深藏進了母樹身體的褶皺里。
阿青緩緩抬起葉脈笛,放到唇邊。這一次,沒有先前的顫抖和雜音。
一縷如同初春細雨拂過新生嫩芽般溫潤、平和,卻又蘊含著某種深邃生長力量的笛音流淌而出。
這笛音并不高昂,卻奇異地穿透了硝煙和焦土的氣息,輕柔地灑落在布滿殘骸和正倔強萌發(fā)新綠的土地上。
在那蒙蒙晨光中,仿佛有無數(shù)的、極其淡薄的半透明樹影在微風(fēng)與新苗間若隱若現(xiàn)地飄蕩穿梭。
它們形態(tài)各異,有的高大,有的纖細,每一個都散發(fā)著靜謐安寧的氣息。
它們?nèi)缤瑲w巢的蜂鳥,圍繞著新生的嫩芽枝頭徘徊,用無形的指尖觸碰新生幼嫩的葉片。
每一次短暫的觸碰,嫩葉上便仿佛留下了一縷極其淡薄、需要仔細凝視才能察覺的、微微發(fā)光的奇異脈絡(luò)!
仿佛是刻錄進新生代植物脈絡(luò)中的勇氣與犧牲的古老記憶。
熊侯默默走上前,將手中那塊散發(fā)出溫暖白光、似乎已經(jīng)與周圍力量融為一體的靈蛛殘蛻,輕輕按在母樹主干上一道最深、最猙獰、仿佛撕裂了歲月的巨大疤痕上。
就在接觸的剎那,一聲細微的、如同千萬片樹葉在風(fēng)中同時低語的聲音響了起來!
不是響在耳邊,而是直接回響在熊侯和阿青的心底,低沉、悠遠,仿佛整片森林的意識在共鳴:
“斷根之處,才最接近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