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風,裹挾著肅殺與病毒,席卷了京城。新一輪疫情的爆發(fā),迅疾而兇猛,一夜之間,農(nóng)業(yè)世紀城大學被劃為高風險,厚重的鐵鏈鎖死了校門,也鎖住了動物房里最后一點流動的空氣。
封控令來得猝不及防。羅于以其“需要在外統(tǒng)籌協(xié)調(diào)”的“重要職責”,在最后時刻成功“突圍”。王戰(zhàn)因居住地被封控,被迫居家。依依雖承擔關(guān)鍵實驗,但因部分核心試劑被封控在校外,實驗被迫暫停,羅于權(quán)衡利弊(主要是節(jié)省校內(nèi)資源),也“體恤”地讓她居家辦公,線上處理部分數(shù)據(jù)和對賬工作。
于是,偌大的九層動物房,這座鋼鐵與生命的牢籠,真正變成了孤島中的孤島。留下的,只有墨悠和肖楠。
有限的物資被優(yōu)先配給。簡易的行軍床支在冰冷的辦公室角落,散發(fā)著塑膠與灰塵混合的絕望氣味。一日三餐是統(tǒng)一配送的寡淡盒飯,熱量僅夠維持最低限度的生存。消毒水的濃度被提升到刺鼻灼喉的程度,噴灑的頻率高得令人窒息,空氣里彌漫著化學武器般的味道,與上千只動物無法中斷的排泄物氣味、飼料粉塵,以及角落里高壓鍋那永不停歇、如同垂死巨獸般的沉重喘息,混合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粘稠的絕望。
墨悠,像一臺上緊了發(fā)條卻瀕臨散架的機器,獨自承受著原本屬于三個人的重壓。動物不會因為疫情而停止它們的本能。飼養(yǎng)、清潔、記錄、維修、高壓鍋的日?!安贰薄械墓ぷ髁繘]有絲毫減少,反而因為空間被壓縮、幫手消失,顯得更加龐大和令人絕望。他的臉頰深陷,眼窩烏黑,沉默的時間占據(jù)了絕大部分,只有操作時那精準到刻板、仿佛嵌入肌肉記憶的手勢,證明著他尚未被徹底壓垮的意志。他像一個沉默的幽靈,在籠架構(gòu)成的鋼鐵森林里無聲穿梭,拖拽沉重的墊料袋,擰緊松動的螺絲,安撫嘶吼的高壓鍋。疲憊深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拖沓感。
而肖楠,這座孤島上唯一的同伴,卻成了壓垮氣氛的最后一塊巨石。
封校,切斷了他最后一點微薄的社交和逃避空間,將他與那個如同無底洞般的女友徹底鎖死在手機屏幕的兩端。催債信息變得更加刻薄、冰冷,帶著穿透屏幕的怨毒和不滿。他無處可逃,也無力解決。絕望和巨大的煩躁像冰冷的鐵鉗,緊緊箍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酒精,成了他唯一的、通往短暫遺忘的黑暗之門。
他不知從哪里搞來了幾瓶廉價的、高度數(shù)的白酒,甚至有一小瓶貼著骷髏頭警告標簽、96度的“生命之水”(Spirytus Rektyfikowany)。白天,他強打著最后一絲精神應(yīng)付工作,動作遲緩得像慢放的鏡頭,眼神渙散沒有焦點。錯誤變得頻繁且危險:拿錯飼料型號,差點喂錯了實驗組;搞混籠盒編號,險些打亂重要的實驗序列;更換水瓶時,那雙本就顫抖的手抖得如同風中落葉,水灑得到處都是。墨悠沉默地看著,默默地替他收拾殘局,將錯誤的飼料換回,將混亂的籠盒歸位,擦干地上的水漬。墨悠的沉默,像一塊巨石壓在肖楠心頭,讓他更加煩躁和自暴自棄。
到了夜晚,當墨悠累得幾乎在行軍床上瞬間失去意識,肖楠的“狂歡”才真正開始。他蜷縮在自己的角落,背對著墨悠,擰開酒瓶。先是白酒,辛辣的液體如同巖漿滾過喉嚨,灼燒食道,帶來短暫的、令人眩暈的麻痹和虛假的暖流。當白酒帶來的暈眩感無法再淹沒手機屏幕那頭傳來的尖銳咒罵和心底冰冷的絕望時,他的手就顫抖著伸向了那瓶“生命之水”。
墨悠不止一次在深夜被一種濃烈到刺鼻的、類似工業(yè)溶劑混合劣質(zhì)香料的味道嗆醒。黑暗中,他能清晰地聽到液體猛烈灌入喉嚨時那種近乎窒息的、絕望的“咕咚”聲。有時,是壓抑不住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低嗚咽;有時,是對著黑暗虛空,用氣聲發(fā)出的、充滿怨毒和自毀傾向的詛咒。墨悠躺在黑暗中,睜著眼睛,聽著這令人心悸的聲音,看著天花板上應(yīng)急燈投下的慘綠光斑,喉嚨發(fā)緊,心中充滿了冰冷的無力感。他想開口,想阻止,但笨拙的舌頭像被凍住,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只剩下沉重的嘆息。那瓶“生命之水”在幽暗中泛著詭異的光澤,像一瓶盛滿死亡誘惑的毒藥。
肖楠的作息徹底崩壞。酗酒至凌晨,白天便如同一灘徹底失去骨頭的爛泥。清晨該換墊料、喂食的鬧鐘響得震天動地,他也只是煩躁地翻個身,用枕頭死死捂住頭,繼續(xù)沉淪在酒精麻痹的深淵里。墨悠只能沉默地爬起來,獨自扛起兩人份的工作量。沉重的墊料袋勒進肩膀,冰冷的籠盒邊緣劃破手指,高壓鍋的嘶吼更加刺耳……一切都在無聲地壓榨著他所剩無幾的精力。動物房里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墨悠粗重的喘息聲、工具的碰撞聲和肖楠沉睡中的鼾聲(或夢魘中的囈語)交替響起。
這天清晨,情況惡劣到了頂點。肖楠昨晚顯然又與女友爆發(fā)了毀滅性的爭吵(他行軍床邊的地面上,散落著手機屏幕的玻璃碎片),灌下了遠超安全劑量的“生命之水”。當墨悠已經(jīng)獨自完成了近三分之二的基礎(chǔ)清潔和喂食,累得直不起腰時,肖楠還在床上死睡。他臉色青灰,嘴唇發(fā)紺,呼吸間噴出的濃烈酒氣幾乎能點燃空氣,整個人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只剩酒精浸泡的皮囊。
就在這時,動物房那扇沉重的鐵門,被“咔噠”一聲推開了。
羅于居然來了!他全副武裝,穿著臃腫的白色防護服,戴著N95口罩和護目面屏,手里拎著幾袋蔫了吧唧的蘋果(“慰問品”)。他聲稱費盡周折才申請到寶貴的臨時通行證,進來“看看大家”、“鼓舞士氣”、“共克時艱”。
“悠子!辛苦了!”羅于的聲音透過層層防護,顯得悶悶的,但那股刻意拔高的、帶著表演性質(zhì)的“關(guān)懷”腔調(diào)依然清晰,“我代表……呃,代表組織來看看你們!物資緊張,一點心意,別嫌棄!”他把蘋果放在唯一還算干凈的角落桌子上,目光掃過形容枯槁、滿身汗?jié)n油污的墨悠,又迅速轉(zhuǎn)向角落里依舊鼾聲如雷、散發(fā)著濃烈死亡氣息的肖楠,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疙瘩,那“陽光”的面具裂開一道縫隙,露出底下真實的不耐煩和慍怒。
“肖楠?!這都什么時候了還睡?!”羅于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領(lǐng)導視察撞見下屬公然瀆職的嚴厲。他大步流星地走向肖楠的行軍床,防護服摩擦發(fā)出“沙沙”的刺耳聲響,準備好好“叫醒”這個不成器的下屬,順便在墨悠面前展現(xiàn)一下“管理威嚴”。
墨悠心中警鈴大作,急忙想開口:“羅老師,他狀態(tài)不…”
話音未落,羅于已經(jīng)氣勢洶洶地走到了床邊。肖楠毫無知覺,死豬般癱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酒精氣味撲面而來,羅于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嫌惡地皺緊眉頭,隔著面屏都能感受到他的惡心。他伸出手,準備用力搖晃肖楠的肩膀。
就在他手即將碰到肖楠身體的瞬間,他的目光猛地被肖楠行軍床內(nèi)側(cè)、緊貼著墻壁的一個東西牢牢吸住了!
那是一個透明的玻璃瓶,瓶身不大,但標簽上那個巨大的、刺眼的骷髏頭標志和下方清晰的“96% VOL”字樣,如同兩道冰冷的閃電,狠狠劈進了羅于的瞳孔!
**“生命之水”?!**
羅于伸出的手瞬間僵在半空中,如同被無形的寒冰凍??!他整個人都僵住了!防護服下的身體控制不住地一抖!一股冰冷的、名為恐懼的電流瞬間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
96度的酒精!這玩意兒喝下去,跟喝工業(yè)酒精有什么區(qū)別?!會死人的!真的會死人的!肖楠這個瘋子!他喝了多少?!
羅于的目光驚恐地掃過肖楠青灰死寂的臉,掃過他毫無生氣的身體,最后死死釘在那個空了大半的、象征著絕對危險的玻璃瓶上!他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空白!什么管理威嚴,什么鼓舞士氣,什么共克時艱,全都被這瓶“生命之水”帶來的、赤裸裸的、可能瞬間爆發(fā)的“人命事故”給炸得粉碎!
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肖楠因急性酒精中毒而抽搐、口吐白沫、甚至猝死的恐怖景象!仿佛已經(jīng)看到警察、學校領(lǐng)導、洶涌的輿論如同海嘯般將他徹底淹沒!他的前途,他的項目,他精心營造的一切,都將因為這個醉鬼而毀于一旦!
“我的天??!”羅于失聲尖叫,聲音因為極度的驚恐而變了調(diào),尖利得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雞!他像觸電般猛地縮回手,整個人如同見了鬼一樣,踉蹌著向后急退了兩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屬籠架上,發(fā)出“哐當”一聲巨響!籠架劇烈搖晃,里面的小鼠被驚得吱哇亂叫。
他護目面屏后的眼睛瞪得溜圓,充滿了最原始的恐懼,死死盯著肖楠,又看看那個空酒瓶,仿佛那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顆隨時會爆炸的炸彈!他指著肖楠,手指因為驚恐而劇烈顫抖,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音:“他…他…他喝了這個?!他喝了多少?!他會不會死?!?。?!墨悠!他會不會死?!”
墨悠看著羅于那副魂飛魄散、驚慌失措的樣子,看著他眼中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恐懼(那是對自身前途的恐懼,而非對肖楠生命的擔憂),一股冰冷的、混雜著荒謬、悲哀和憤怒的情緒瞬間攫住了他。這就是他們感恩戴德的“老板”,在真正的危機面前,只剩下如此丑陋的自保本能。
“…不知道…喝了…很多…”墨悠干澀地回答,聲音低沉而疲憊。他看著床上如同死尸般的肖楠,又看看驚弓之鳥般的羅于。孤島的絕望,酒精的烈焰,偽善者被戳穿后的驚跳,在這間彌漫著死亡氣息的動物房里,構(gòu)成了一幅無比荒誕而殘酷的畫面。
角落里,高壓鍋發(fā)出一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凄厲、更加絕望的、仿佛來自地獄深處的尖嘯,仿佛在為這瀕臨崩潰的一切,奏響最后的哀歌。
羅于那聲變調(diào)的尖叫在空曠的動物房里回蕩,撞在冰冷的鋼鐵籠架上,激起一片不安的鼠類騷動。他像見了鬼一樣踉蹌后退,后背撞得籠架搖晃,護目面屏后的眼睛瞪得溜圓,里面盛滿了赤裸裸的、對自身前途毀滅的恐懼,那恐懼甚至壓過了對肖楠生命的擔憂。他指著床上如同死尸般的肖楠,手指抖得像風中的枯枝:“他…他喝了這個?!他喝了多少?!他會不會死?!???!墨悠!他會不會死?!”
墨悠看著羅于這副魂飛魄散、驚慌失措的丑態(tài),看著那層“知心大哥”、“團隊領(lǐng)袖”的偽裝在死亡威脅面前瞬間碎裂,露出底下自私、冷酷、只關(guān)心自身利害的本核,一股冰冷的、混雜著荒謬、悲哀和壓抑怒火的情緒堵在胸口。他干澀地回答:“…不知道…喝了…很多…” 聲音低沉,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
羅于聞言,臉色在面屏下似乎更白了。他猛地吸了幾口被消毒水和酒精污染的渾濁空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行!不能慌!事情還沒到最壞的地步!肖楠還有氣!當務(wù)之急是把這個定時炸彈穩(wěn)住,別讓他真死在這里!至于后續(xù)…羅于魔蝎座的腦子飛快運轉(zhuǎn),陰暗的算計壓過了恐懼。
他強壓下驚惶,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聽起來“鎮(zhèn)定”和“關(guān)切”,但那份刻意和虛偽如同劣質(zhì)香水的味道,彌漫開來。他不再靠近肖楠,而是隔著幾步遠,提高了音量,用那種混雜著責備、失望和“痛心疾首”的腔調(diào)喊道:
“肖楠!肖楠!你給我醒醒!” 聲音穿透肖楠昏沉的意識。
肖楠在行軍床上痛苦地蠕動了一下,發(fā)出一聲模糊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呻吟。濃重的酒氣隨著他的動作更加洶涌地散發(fā)出來。
“你看看你!像什么樣子!”羅于的聲音充滿了“恨鐵不成鋼”的沉痛,“封校期間,條件這么艱苦!大家同舟共濟,都在咬牙堅持!墨悠一個人扛著兩個人的活,累成什么樣了?!你呢?你在干什么?酗酒?!還喝這種要命的東西?!你這是對自己生命的不負責任!是對團隊的極度不負責任!”
肖楠費力地撐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渾濁。他看到了全副武裝、站在幾步外指指點點的羅于,看到了墨悠沉默疲憊的身影。酒精帶來的麻木退去,宿醉的劇痛和現(xiàn)實的冰冷絕望如同潮水般涌回。羅于的指責像針一樣扎進他混沌的大腦。
“我…我…”肖楠想辯解,喉嚨卻像被砂紙磨過,只能發(fā)出嘶啞的氣音。他想說女朋友的逼迫,說債務(wù)的重壓,說這令人窒息的牢籠…但所有的話都哽在喉嚨深處,只剩下無邊的苦澀和自暴自棄。
“你什么你!”羅于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掌控局面的氣勢,“壓力大?誰壓力不大?!我羅于在外面為項目跑斷腿,為你們爭取資源!墨悠在里面累死累活!誰不是在頂著壓力前進?!你呢?用酒精逃避?用自毀來解決問題?!肖楠,你太讓我失望了!”
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又帶上了一絲“語重心長”和“機會給予”的味道:“我知道你最近經(jīng)濟上困難,跟女朋友關(guān)系也緊張。但這不是你放縱的理由!男人,要有擔當!要扛得起事!你現(xiàn)在的行為,不僅毀了自己,更辜負了墨悠替你分擔的情誼!辜負了團隊對你的信任!”
羅于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墨悠,似乎在暗示他配合:“悠子,你說是不是?大家是不是都在努力克服困難?”
墨悠沉默著。他看著羅于那張在防護面屏下顯得扭曲變形的臉,聽著那些冠冕堂皇、避重就輕的指責,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羅于只字不提他克扣的工資、高壓的管理和利用,只把責任全推給肖楠的“不擔當”。他想反駁,想為肖楠說句話,但看著床上肖楠那副失魂落魄、毫無生氣的樣子,再看看羅于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威壓,他最終只是從喉嚨里擠出一個模糊的音節(jié):“…嗯…”
這一聲“嗯”,在羅于聽來就是默認和站隊。他滿意地點點頭,重新看向肖楠,語氣放緩,帶著一種“施舍”和“掌控”的意味:“肖楠,這次的事情,性質(zhì)非常嚴重!按道理,完全可以開除你!” 他刻意停頓,觀察著肖楠灰敗臉上的反應(yīng)。
肖楠的身體似乎顫抖了一下,眼神更加空洞。
“但是!”羅于話鋒一轉(zhuǎn),聲音變得“寬厚”起來,“念在你平時工作也算勤懇(雖然錯誤不少),念在你也是初犯(雖然喝的是要命的玩意兒),更念在墨悠替你求情(墨悠根本沒說話)的份上,我給你一個機會!”
他挺直腰板,仿佛在宣布一項重大恩典:“這次就算了!下不為例!但是,你造成的負面影響,必須用實際行動來彌補!接下來這段時間,你所有的基礎(chǔ)工作——換墊料、喂食、清潔,工作量加倍!把之前落下的,都給我補回來!這是你救贖自己的唯一方式!明白嗎?!” 他用不容置疑的目光盯著肖楠。
肖楠的嘴唇翕動了幾下,眼神空洞地看著羅于,又看看墨悠,最后目光落在地上自己碎裂的手機屏幕上。巨大的屈辱、無力感,以及對這冰冷現(xiàn)實的絕望,像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他最終,極其緩慢地、幾乎微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不是接受,是徹底的麻木和放棄抵抗。
“很好!”羅于仿佛打了一場勝仗,聲音恢復了幾分“陽光”,“知錯能改就好!記住,團隊不會放棄任何一個愿意改正的人!你們倆,”他轉(zhuǎn)向墨悠,語氣變得“溫和”而“倚重”,“再堅持堅持!困難是暫時的!我相信你們能行!有任何需要,隨時給我打電話!” 他說完,仿佛生怕再沾染上什么晦氣,又或者急于離開這個充滿危險氣息的地方,立刻轉(zhuǎn)身,腳步略顯倉促地走向門口,防護服摩擦發(fā)出急促的“沙沙”聲。
厚重的鐵門在他身后關(guān)上,隔絕了他帶來的短暫喧囂和更深的壓抑。動物房里只剩下高壓鍋沉悶的喘息、小鼠的窸窣聲,以及令人窒息的沉默。
墨悠看著依舊癱在床上的肖楠,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卻覺得任何語言都蒼白無力。他默默地走到水槽邊,接了一杯溫水,放到肖楠床邊的小凳子上,然后轉(zhuǎn)身,繼續(xù)投入那永遠也干不完的活計中。肩膀的酸痛更加劇烈。
肖楠看著那杯冒著微弱熱氣的溫水,渾濁的眼睛里沒有任何波動。他掙扎著坐起來,頭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他沒有碰那杯水,只是佝僂著背,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的空殼,緩慢地、極其艱難地開始穿上他那件同樣散發(fā)著濃重酒氣的工裝。羅于的“恩典”和“救贖”,像沉重的枷鎖,套在了他早已不堪重負的脖子上。
***
羅于那番“鼓舞人心”的PUA和倉促逃離,仿佛成了壓垮這孤島的最后一根稻草。封控并未因他的“視察”而變得輕松,反而更加難熬。肖楠像個行尸走肉,機械地執(zhí)行著羅于懲罰性的“加倍工作量”,動作遲緩,錯誤依然存在,只是不再有之前的激烈反應(yīng),只剩下徹底的麻木。墨悠則像一塊被反復捶打的鐵,沉默地承擔著一切,疲憊深入骨髓,眼神更加木然。
然而,疫情的走向如同兒戲。就在羅于離開后沒幾天,甚至就在肖楠剛剛能勉強支撐著完成那懲罰性的勞動時,一個猝不及防的通知下達了:風險等級下調(diào),封控即刻解除!
解封來得如此突然,如此倉促,就像當初封控時一樣,毫無道理可言。
當厚重的鐵鏈從校門上被取下,當久違的、帶著冬日清冽寒意的空氣涌入動物房時,墨悠甚至感到一陣眩暈。他站在門口,看著外面空曠的、陽光有些刺眼的校園,恍如隔世。一個月的煎熬,如同一個漫長而混亂的噩夢。
肖楠得知解封消息時,臉上沒有任何喜悅。他只是默默地、飛快地脫下那身散發(fā)著絕望氣息的工裝,換上自己的便服。他沒有看墨悠,也沒有說一句話,像逃離瘟疫現(xiàn)場一樣,低著頭,腳步虛浮地、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動物房的大門,迅速消失在通往校外的路上。那背影,充滿了劫后余生般的倉皇和逃離地獄般的迫切。
王戰(zhàn)回來了,帶著居家的些許疲憊和對動物房的擔憂。依依也回來了,看到墨悠憔悴不堪的樣子,心疼得眼圈都紅了,緊緊抱住了他。
羅于的電話也適時地打了進來,聲音里充滿了“陽光”和“活力”,仿佛之前的驚魂和封控的煎熬從未發(fā)生:“太好了!終于解封了!我就說困難是暫時的嘛!悠子,依依,王戰(zhàn),辛苦你們了!特別是悠子,一個人頂了這么久,真是好樣的!大家趕緊休整一下,項目進度耽誤不得,我們得把失去的時間搶回來!加油干!”
動物房似乎又恢復了“正?!边\轉(zhuǎn)?;\中的小鼠依舊在奔跑,發(fā)出永不停歇的窸窣聲。角落里,高壓鍋在墨悠疲憊的注視下,發(fā)出一聲低沉、嘶啞、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的喘息,然后……**竟然詭異地安靜了下來。**
那持續(xù)了一個月、如同背景噪音般的嘶鳴,突然消失了。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那個角落。墨悠看著那臺沉默的“鐵疙瘩”,心中沒有一絲輕松,反而升起一股更加濃重的不安。這短暫的“安靜”,更像是一場更大風暴來臨前,令人心悸的寧靜。肖楠逃離的背影,羅于虛偽的鼓勵,王戰(zhàn)沉默的打掃,依依心疼的目光,還有那臺突然沉默的高壓鍋……所有的一切,都預示著這脆弱的“正?!保S時可能再次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