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剛離開留下的空洞,并未因依依的加入而填平,反而如同一個不斷擴張的黑洞,吞噬著動物房殘存的喘息空間。羅于的項目像貪婪的巨獸,吞噬著更多的實驗動物?;\架如同鋼鐵森林,層層疊疊地野蠻生長,幾乎要塞滿每一寸可利用的空間??諝饫飶浡南舅丁游矬w味和飼料粉塵,濃稠得幾乎化不開,混雜著角落里高壓鍋持續(xù)發(fā)出的、如同垂死病人般沉悶的喘息聲。
墨悠感覺自己掉進了一個永不停歇的漩渦。
他的工位(一張堆滿雜物的小桌)上,采購單、維修申請、飼養(yǎng)記錄本、耗材清單……各種紙張如同雪崩,層層疊疊,隨時有坍塌的危險。他像一臺超負荷運轉(zhuǎn)的老舊機器,在飼養(yǎng)區(qū)、維修角、辦公桌和狹窄的倉庫通道里高速切換。
* **飼養(yǎng):** 他負責的區(qū)域已經(jīng)擴大到匪夷所思的地步。每天清晨,迎接他的是上千雙饑餓的眼睛和此起彼伏的吱吱聲。更換墊料、添加飼料、檢查飲水、記錄狀態(tài)……這些基礎(chǔ)工作耗費的體力是驚人的。汗水浸透深藍色的工裝,緊緊貼在背上,手臂因重復的拖拽、搬運而酸痛不已。動作必須快,更快!因為后面還有堆積如山的任務(wù)。
* **維修:** 老舊的高壓鍋徹底成了“祖宗”。密封圈老化、壓力閥失靈、加熱元件接觸不良……故障頻率越來越高,花樣百出。羅于終于不再指望墨悠能完全搞定,開始從外面請維修師傅。墨悠每次都像塊海綿,緊緊跟在師傅身邊,遞工具、打下手,眼睛死死盯著師傅的每一個動作,耳朵豎起來捕捉每一句可能的技術(shù)要點。師傅們大多不耐煩,抱怨著設(shè)備的破舊,嘟囔著“這破玩意兒早該報廢了”,但墨悠沉默的執(zhí)著和偶爾精準遞上的工具,讓他們也稍微愿意多說兩句。三個月下來,墨悠對這臺“鐵疙瘩”的內(nèi)部構(gòu)造和常見故障的處理,從一知半解到爛熟于心。他甚至能提前預判某些故障,準備好相應(yīng)的工具和備件。汗水混著油污,在他臉上手上留下道道痕跡,這是他與這臺“祖宗”搏斗的勛章,也是被現(xiàn)實捶打的烙印。
* **采購與內(nèi)勤:** 動物暴增意味著耗材的恐怖消耗。墊料、飼料、飲水瓶、一次性手套、消毒劑……訂單像雪片一樣飛出去。核對賬單、催促發(fā)貨、清點入庫……這些繁瑣細致的活兒,墨悠做得一絲不茍,卻也耗費著巨大的心力。他語言能力差,電話溝通時常常急得滿頭大汗,詞不達意。后來,他嘗試將一部分對賬和客戶溝通的工作,小心翼翼地交給了依依。依依的溝通能力遠超于他,條理清晰,效率極高,很快理順了部分流程,這讓墨悠稍微喘了口氣,但核心的采購決策和大量記錄,依然壓在他肩上。
肖楠的日子也不好過。他變得更加沉默寡言,眼下的烏青越來越重。墨悠不止一次看到他躲在樓梯間,對著手機屏幕愁眉苦臉,手指用力地按著鍵盤,似乎在和誰激烈地爭論。午飯時間,肖楠常常只是買個最便宜的饅頭,就著白開水匆匆咽下。一次偶然的機會,墨悠聽到肖楠壓低聲音在貨架后面打電話,語氣帶著哀求:“…再寬限幾天…工資一發(fā)就還…我女朋友那邊又…開銷太大了…” 墨悠明白了。肖楠那個據(jù)說很能花錢的女朋友,像一臺無情的抽水機,榨干了他本就微薄的薪水。債務(wù)像無形的枷鎖,勒得他喘不過氣,工作時的狀態(tài)也愈發(fā)低迷,反應(yīng)似乎都慢了一拍,有時甚至會出錯。羅于看在眼里,偶爾“關(guān)切”地詢問一句,但眼神里更多的是審視和不耐煩,似乎在評估這個“跟班”還能榨取多少剩余價值。
人手短缺的壓力,終于讓羅于暫時放下了“成本控制”的執(zhí)念(或者說,他意識到再不招人,墨悠這頭“老黃牛”真要累垮了)。他招來了王戰(zhàn)。
王戰(zhàn)49歲,身材敦實,皮膚黝黑,臉上刻著風霜的痕跡,話不多,但眼神很穩(wěn)。他之前在一家食品廠的倉庫干了十幾年,因為廠子搬遷下崗了。羅于看中了他的“穩(wěn)重”和“能吃苦”,工資壓得很低。王戰(zhàn)似乎很珍惜這份工作,入職后,跟著墨悠學習基礎(chǔ)飼養(yǎng)操作。
墨悠教得很耐心,雖然表達依舊困難,但他用最直接的示范和簡潔的指令:“…墊料…鋪平…換干凈…水…加滿…籠盒…對齊…” 王戰(zhàn)學得很認真,他干活不快,但極其仔細,一絲不茍。尤其是打掃動物房衛(wèi)生,簡直成了他的“個人秀”。他會把地面拖得光可鑒人,連籠架底部的縫隙都清理得干干凈凈,消毒水噴灑均勻到位。他像一頭勤懇的老黃牛,默默地在自己的責任田里耕耘,為這個污濁、喧囂的空間帶來了一絲難得的整潔。他的存在,無聲地分擔了墨悠在基礎(chǔ)清潔上的重擔,讓墨悠能把省下的一點精力投向更緊急的“火場”。
而依依,則如同一道劃破陰霾的銳利閃電。
羅于當初許諾的“盡快安排手術(shù)造模學習”、“找頂尖專家指導”,在依依入職后便如泥牛入海,再無音訊。每次依依詢問,羅于總是那副“陽光”又“無奈”的表情:“哎呀依依,別急!老師聯(lián)系著呢!那邊項目太忙,再等等!資料不是給你了嗎?你先研究著!你這么聰明,肯定沒問題!” 他塞給依依幾本厚厚的、落滿灰塵的動物手術(shù)學書籍和幾張模糊不清的教學光盤,便再無下文。
然而,這并未阻礙依依的腳步。她骨子里的直爽和能力在此時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沒有老師?那就自己做自己的老師!她如饑似渴地啃著那些晦澀的書籍,反復觀看模糊的光盤,利用一切碎片時間查找文獻資料。墨悠管理表格和客戶對賬的一部分工作移交給她后,她以驚人的效率完成,騰出了更多時間投入實驗準備。
羅于終于“大方”地劃撥了幾只小鼠給她練習。動物房角落一個相對干凈的操作臺,成了依依的“戰(zhàn)場”。
墨悠在忙碌的間隙,常常會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個角落。他看到依依穿著潔凈的實驗服,戴著口罩和手套,眼神專注得如同最精密的手術(shù)刀。沒有老師手把手的教導,她完全依靠書本、視頻和超強的理解力與空間感進行摸索。
第一次嘗試小鼠皮下腫瘤模型接種,她對著圖譜,精準定位,進針角度完美,操作流暢得如同演練過千百遍。幾只小鼠下來,成功率就達到了令人咋舌的高度。
第一次嘗試小鼠尾靜脈注射化療藥物(模擬治療實驗),難度比單純的生理鹽水注射高很多,對劑量控制和血管保護要求極高。依依依舊是那副冷靜的樣子,調(diào)試好微量注射泵,固定小鼠,精準進針,控制流速…一次成功!墨悠遠遠看著,心中除了驕傲,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她的天賦,在無人指導的荒野中,反而開出了更耀眼的花。
羅于偶爾會踱步過來,看到依依熟練的操作和良好的實驗結(jié)果,臉上的笑容燦爛得如同撿到了金礦:“看看!我說什么來著!依依你就是天才!無師自通!根本不需要什么老師!好好干,這項目成了,你是首功!” 他大肆贊揚著依依的“自學成才”,絕口不提自己當初的承諾,巧妙地將資源匱乏的困境,轉(zhuǎn)化成了對依依個人能力的“褒獎”和施加壓力的手段。他將“技術(shù)核心”的高帽戴得更牢,同時將更多實驗任務(wù)壓了過來。
墨悠看著妻子在實驗臺前專注而自信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他為她驕傲,也為她的能力驚嘆。但羅于那虛偽的贊美和刻意的“放養(yǎng)”,讓他感到不安。同時,一絲微妙的苦澀也在心底蔓延。他自己,依舊被困在后勤的泥沼中。羅于似乎“開恩”了,將一些最基礎(chǔ)的實驗操作(比如簡單的藥物腹腔注射、分組編號、基礎(chǔ)數(shù)據(jù)測量)也分配給了他,美其名曰“讓你也接觸接觸實驗,練練手”。墨悠知道,這只是因為動物太多,依依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需要他這個“熟練工”分擔最底層的體力活。他珍惜這“抽空”做實驗的機會,哪怕是最基礎(chǔ)的操作,他也做得一絲不茍,仿佛在觸摸自己遙不可及的夢想。但每次做完,看著依依在更復雜、更核心的模型構(gòu)建區(qū)忙碌的背影,那無形的墻,似乎又厚重了一分。
三個月,在高壓鍋持續(xù)不斷的嘶鳴、籠架摩擦的噪音、鍵盤敲擊聲和實驗器械的輕微碰撞聲中,無聲地奔流而過。墨悠像一塊被反復鍛打的鐵,在極限的壓力下,維修技術(shù)突飛猛進,后勤管理在依依的輔助下勉強維持,基礎(chǔ)實驗操作也因“兼職”而更加熟練。但疲憊已經(jīng)深入骨髓,眼里的光在日復一日的機械勞作中,變得有些木然。肖楠在債務(wù)和女友索取的雙重擠壓下,愈發(fā)沉默陰郁,像一根繃緊到極限的弦。王戰(zhàn)依舊勤勤懇懇地打掃著,試圖用一己之力維持這方小天地的最后一絲體面。
依依則像一株在石縫中頑強生長的植物,汲取著有限的養(yǎng)分(書本、光盤),卻綻放出驚人的光彩。她的手術(shù)造模技術(shù)日益精湛,成功率極高,成了動物房真正意義上的技術(shù)支柱。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沒有系統(tǒng)指導和足夠資源支持的情況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消耗的心力遠超常人想象。她看著墨悠日漸消瘦和沉默的身影,心疼不已,只能更加努力地工作,試圖分擔更多。
動物房在羅于口中,依舊“穩(wěn)定高效”地運行著?;\中的小鼠在奔跑,發(fā)出永不停歇的窸窣聲。角落里,高壓鍋發(fā)出一聲比以往更響、更嘶啞、仿佛來自棺材深處的哀鳴,預示著這脆弱的“穩(wěn)定”,已到了崩潰的邊緣。鐵銹的氣息,在無聲的奔流中,愈發(fā)濃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