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市的盛夏,像一只巨大的蒸籠。而九樓動物房的洗刷室,則是蒸籠最核心、最熾熱的所在。
巨大的工業(yè)洗衣機發(fā)出沉悶的咆哮,滾燙的水蒸氣混雜著消毒水、飼料殘渣和動物排泄物的復雜氣味,充斥在不足二十平米的狹窄空間里。墻壁和天花板凝結著厚厚的水珠,不斷滴落,在地上匯成小小的溪流。沒有空調,唯一的通風口像個擺設,室內溫度計的水銀柱早已突破了37度的紅線,頑固地停留在那個令人窒息的高度。
墨悠弓著背,和趙剛一同穿著深藍色的防水圍裙和膠靴,站在一片狼藉之中。面前堆積如山的,是剛從IVC(獨立通風籠盒)系統(tǒng)里換下來的、沾滿墊料和污物的塑料籠盒。汗水沿著他高瘦的脊背線條滑落,滴在圍裙上,洇開深色的圓點。他下意識地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中午得去學校食堂二樓,只有那里有**清真的窗口**。
趙剛拿著長柄金屬鏟,動作帶著刻板的利落,奮力鏟著墊料?!靶∧畨赫{大點!沖干凈點!”他頭也不抬地喊,尖細的聲音穿透轟鳴。
墨悠擰大水閥。冰冷水柱激射,濺濕前襟頭發(fā),冰火刺激讓他一激靈。手臂酸痛,腰背抗議。
“馬強!死哪去了?”趙剛不耐喊聲又起。
門縫擠進瘦小得驚人的馬強,抱著濕漉漉籠盒,臉色蒼白,眼神躲閃?!摆w…趙哥……”
“放下!推車去!磨蹭!”趙剛鏟子敲桶。
馬強手忙腳亂,籠盒哐當砸地。
“嘖!笨手笨腳!趕緊滾!”趙剛嫌棄揮手。
馬強垂頭踉蹌逃離,瘦弱背影倉惶。
墨悠默默撿起籠盒。加快了沖洗的速度。
上午的酷刑終于結束。墨悠感覺手臂快要抬不起來。他脫掉圍裙膠靴,簡單沖洗手臂和臉。走出洗刷室,一股混合著消毒水和動物墊料發(fā)酵所產生的氣味撲面而來。更濃郁的源頭在走廊——靠近污物通道出口的樓道拐角,幾個巨大的、墨綠色的污物桶歪歪扭扭地堆在那里,正是上午他和趙剛從洗刷室里清理出來的、裝滿濕透墊料和污水的桶。桶蓋沒有蓋嚴實,能看到里面黑乎乎、濕漉漉的內容物,一些墊料碎屑和污水從桶沿滲漏出來,在地面留下污濁的痕跡。那是馬強還沒來得及運下樓的垃圾。這股味道,是九樓除了消毒水和飼料味之外,最頑固的背景氣息。
“趙哥,這垃圾……”墨悠皺了皺眉,看著那堆散發(fā)著氣味的桶。
“嗨,羅老師說了,先堆這兒,等馬強有空再慢慢弄下去。樓道寬敞,不礙事!”趙剛正拿著他的小梳子,對著消防栓的金屬門框反光,仔細梳理著鬢角,毫不在意地擺擺手,“走,吃飯去!”
墨悠沒再說什么。他和趙剛、孫曉一同下樓。孫曉嘰嘰喳喳抱怨著分籠的麻煩。趙剛則對食堂今天的菜色評頭論足。到了食堂,墨悠按照指示走上二樓,規(guī)矩地排在清真窗口的隊伍里。窗口里,戴著白帽的師傅熟練地給他打了一份清燉牛肉,配了米飯和兩個油香。他端著餐盤,找了個靠窗的角落坐下。樓下是喧鬧的學生食堂,而他這里相對安靜。牛肉燉得軟爛,湯色清亮。他安靜地吃著,看著窗外校園的綠蔭,暫時將洗刷室的悶熱和樓道里的氣味拋在腦后。
趙剛和孫曉在一樓人聲鼎沸中用餐,沒有上來。
下午的工作相對“輕松”——屏障內的日常觀察和記錄。
再次穿上那身密不透風的白色潔凈服,穿過風淋室,進入核心區(qū)。冰冷的空氣和熟悉的負壓系統(tǒng)“嗡嗡”聲瞬間包裹全身,徹底隔絕了外界的悶熱、污濁和……那股若有若無的垃圾氣味。
他推著小車,沿著長長的、泛著冷白金屬光澤的籠架緩緩移動。動作放得很輕。在一個籠盒前,他發(fā)現(xiàn)一只母鼠似乎有些不安,頻繁舔舐腹部。他立刻在記錄本上詳細記下。
在D區(qū),一只暴躁的雄性C57BL/6小鼠對他呲牙咧嘴。
“呀,又被兇啦?”孫曉推著工具車過來。
墨悠有些窘迫地點點頭。
“看我的?!睂O曉動作熟練,用擋板吸引注意,快如閃電捏住尾巴根部將鼠提起?!斑觯ミ@里?!?/p>
墨悠由衷道:“曉姐厲害?!?/p>
“熟能生巧?!睂O曉放回小鼠,羨慕看他記錄本,“你觀察真細…以后多幫幫我?”
“嗯?!蹦泣c頭。他開始主動幫孫曉做些簡單分籠,孫曉也教他技巧。寂靜屏障內,互助默契流淌。
下班鈴聲如同天籟。墨悠幾乎是第一個沖出屏障,迅速換衣。走出核心區(qū),穿過準備間,那股熟悉的、由消毒水、飼料和**樓道堆積垃圾**混合而成的復雜氣味再次縈繞鼻端。路過樓道拐角,**那幾桶污物還堆在原處,似乎比中午更滿了一些,滲漏的污漬范圍擴大了,散發(fā)著更加明顯的酸腐氣息。**馬強正費力地將一個新的大桶往那堆“小山”上摞,汗水浸透了他單薄的T恤。
趙剛的聲音從廁所方向傳來,帶著水聲:“小墨,跑那么快?垃圾味熏跑啦?”
墨悠腳步?jīng)]停,只匆匆回了句:“趙哥,我先走了!” 身影快速穿過彌漫著異味的樓道,消失在電梯口。
電梯下行。墨悠靠在冰涼的轎廂壁上,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肺里殘留的九樓氣味徹底置換掉。洗刷室的悶熱汗水、屏障內的冰冷寂靜、樓道里頑固的垃圾氣味、趙剛的刻薄梳洗、馬強的沉默掙扎、孫曉的友好笑容、還有羅于那總是適時出現(xiàn)的、帶著陽光溫度卻讓人捉摸不透的鼓勵……這九樓動物房的一切,如同混雜的氣味和聲響,在他腦中盤旋。
電梯抵達一樓。門開,外面是傍晚略帶暑氣的、屬于校園的清新空氣。他跨上電動車,擰動電門,匯入車流。他需要離開這里,去接那個能讓他暫時忘卻這一切的人。而明天,那堆積在樓道的垃圾,那污濁的洗刷室,那需要細心觀察的鼠籠,還有那些復雜的人與事,依然會在九樓,等待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