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臺燈下。我對著電腦屏幕,反復調整著感官墻上一塊模擬“樹皮”紋理的硅膠模塊渲染效果。小蕊蜷在旁邊的臨時小床上,呼吸均勻。這幾天她的身體恢復了,但精神似乎還有些蔫蔫的,不太愛說話。
“媽媽……” 她忽然在睡夢中呢喃了一聲,小眉頭皺了起來,小手無意識地捂住了右邊的臉頰。
我的心瞬間提了起來。輕輕放下鼠標,走到床邊,借著屏幕的微光仔細看她。小蕊沒有醒,但小臉上帶著一絲痛苦的神色,捂著臉頰的手也沒松開。我心頭一緊,一種不好的預感襲來。輕輕掰開她的小手,湊近她微張的小嘴——一股淡淡的、不太好的氣味隱隱傳來。
牙疼?齲齒?這個念頭像冰水澆頭。我立刻打開手機手電筒,小心翼翼地檢查她的口腔。右邊最里面一顆乳磨牙的咬合面上,赫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深色的洞!
自責像藤蔓瞬間纏緊了心臟。這段時間只顧著自己崩潰和工作,竟然忽略了小蕊的口腔!徐朗以前總說乳牙壞了沒關系,換掉就好……這該死的誤導!
我立刻拿出手機,手指懸在通訊錄上。找誰?深夜的兒科急診?他們對牙科并不專業(yè)。張姨?她也沒辦法。幾乎是下意識的,那個唯一存著的、與牙齒相關的名字跳了出來——顧嶼。
指尖懸在他的名字上方,微微顫抖。又是他……又要麻煩他……那股熟悉的、沉重的羞恥感和不愿示弱的倔強再次涌上??墒?,看著小蕊即使在睡夢中仍不適地扭動的小臉,聽著她壓抑的、帶著哭腔的哼唧,所有無謂的自尊都潰不成軍。
我深吸一口氣,撥通了那個號碼。聽著話筒里傳來的等待音,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手心沁出冷汗。
電話只響了兩聲就被接起。顧嶼清朗的聲音帶著一絲被深夜驚擾的低沉鼻音,但很清晰:“林薇?出什么事了?” 他似乎有某種直覺,直接叫了我的名字,省去了客套。
“顧嶼……” 我的聲音帶著無法控制的顫抖和哭腔,每一個字都像擠出來的,“對不起……這么晚打擾你……小蕊……小蕊好像牙疼得很厲害……我看到她牙齒上有個洞……我……” 巨大的無助感讓我語無倫次。
“別急,慢慢說?!?他的聲音瞬間清醒,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沉穩(wěn)力量,“她醒著嗎?發(fā)燒嗎?能看清洞的大小和顏色嗎?”
“沒醒……但睡得很不安穩(wěn),捂著臉……沒發(fā)燒……洞不大,但是黑的……” 我努力回憶著看到的細節(jié)。
“嗯,聽著,林薇?!?他的聲音異常冷靜,“初步判斷可能是齲齒引發(fā)牙髓炎,疼痛會比較劇烈。我現在立刻過去。你給小蕊穿暖和點,外面冷。診所那邊我有鑰匙,設備齊全,處理起來更快。地址發(fā)我微信,我大概二十分鐘到?!?/p>
“去診所?現在?” 我愣住了。
“對,現在。兒童急性牙髓炎拖不得,越早處理孩子痛苦越小。” 他的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別怕,有我在。準備好,等我?!?/p>
電話掛斷。那句“有我在”像帶著實質的溫度,瞬間驅散了我大半的恐慌。我立刻行動起來,用最快的速度給小蕊裹上厚厚的羽絨服,自己也胡亂套上外套。小蕊被弄醒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右臉頰明顯有些腫了,大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含糊地哭道:“媽媽……牙牙痛……好痛……”
“乖,小蕊不怕,媽媽在,醫(yī)生叔叔馬上就來幫小蕊趕走牙痛蟲……” 我緊緊抱著她,聲音也在發(fā)抖,但努力維持著鎮(zhèn)定。
二十分鐘后,樓下傳來汽車引擎熄滅的聲音。我抱著小蕊沖下樓。寒冷的夜風中,顧嶼的車已經停在樓門口。他推開車門下來,只穿著一件深色的薄絨衛(wèi)衣,外面隨意套了件夾克,顯然是匆忙出門。看到我們,他大步流星地迎上來。
“給我。” 他伸出手,聲音沉穩(wěn),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醫(yī)生特有的權威感。我沒有絲毫猶豫,小心翼翼地將哭得抽抽噎噎的小蕊遞到他懷里。
他的動作非常專業(yè),一手穩(wěn)穩(wěn)托住小蕊的背,一手護著她的頭,讓她的小臉靠在他寬闊溫暖的肩窩里。小蕊似乎感受到了這份不同尋常的安全感,哭聲小了一些,只是委屈地小聲抽噎著。
“顧嶼叔叔……” 她帶著濃重的哭腔,含糊地叫了一聲。
“嗯,小蕊乖,不怕,叔叔在。” 顧嶼的聲音放得極低極柔,像哄著最珍貴的寶貝。他抱著小蕊,快步走向副駕駛,拉開車門,小心地將她安頓在兒童安全座椅上,仔細扣好安全帶。動作流暢而溫柔。
他關上車門,繞到駕駛座,看到我還僵在原地,眼神示意:“上車,外面冷?!?/p>
車子平穩(wěn)地匯入深夜寂靜的街道。車內暖氣開得很足。顧嶼專注地開著車,偶爾從后視鏡里看一眼后座緊挨著我、依舊在抽泣的小蕊。他的側臉在儀表盤微弱的光線下顯得輪廓分明,眼神沉穩(wěn),沒有絲毫的慌亂或不耐。
“別太擔心,兒童牙髓炎處理起來很快?!?他低沉的聲音在安靜的車廂里響起,像定心丸,“打了麻藥就不痛了。”
我緊緊握著小蕊發(fā)燙的小手,喉嚨發(fā)緊,只能用力地點點頭。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盯著在前排那個沉穩(wěn)的背影上。他深夜驅車趕來,穿著單薄,動作卻如此沉穩(wěn)可靠。抱著小蕊時那自然的、充滿保護欲的姿態(tài),安撫她時那低柔的聲音……這一切,都像無聲的暖流,悄然融化著我心中最后那點名為“不愿示弱”的堅冰。
車子很快抵達診所。顧嶼用鑰匙打開側門,抱著小蕊熟門熟路地直奔一間診療室。明亮的無影燈打開,消毒水的味道彌漫開來。他將小蕊小心地放在診療椅上,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瓷器。
“小蕊,看,這是叔叔的魔法椅。” 他蹲下來,視線與小蕊平齊,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指著旁邊一個卡通造型的儀器,“待會兒叔叔用它給你拍一張牙齒的魔法照片,看看是哪個壞蛋小蟲在里面搗亂,好不好?找到它,叔叔就用小水槍把它沖跑,就不痛了?!?/p>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奇妙的安撫魔力。小蕊淚眼汪汪地看著他,又看看那個“魔法”儀器,恐懼似乎被好奇沖淡了一點點,怯生生地點了點頭。
顧嶼站起身,動作利落地戴上口罩、手套和護目鏡。燈光下,他穿著深色衛(wèi)衣的身影被白色的醫(yī)生袍覆蓋,瞬間切換回那個專業(yè)、冷靜、掌控全局的顧醫(yī)生。他示意護士準備好器械,然后對我點點頭:“林薇,你在旁邊陪著小蕊,握著她的手。別怕,很快。”
我連忙上前,緊緊握住小蕊冰涼的小手,心臟提到了嗓子眼。
顧嶼的操作精準而迅速。他低聲對小蕊解釋著每一個步驟:“小蕊,張嘴,啊——像看牙的小河馬一樣,讓叔叔看看……嗯,真棒!現在叔叔要給你的牙齒涂一點點甜甜的魔法泡泡(表面麻醉),有點涼涼的哦……好了,現在我們要用很細很細的小水槍(高速渦輪機)沖走壞蛋小蟲了,會有一點點嗡嗡的聲音,像小蜜蜂,不怕……”
他的聲音低沉平穩(wěn),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貫穿了整個治療過程。小蕊雖然還是緊張得身體僵硬,小手死死抓著我的手,但在顧嶼持續(xù)的、溫和的引導下,竟然真的沒有劇烈掙扎哭鬧。當那細微的“嗡嗡”聲響起,我看到顧嶼戴著放大鏡的眼睛專注地盯著操作點,手腕穩(wěn)定得如同磐石,每一個動作都帶著一種精準的美感。
不到二十分鐘,治療結束。顧嶼摘下手套和口罩,額頭上沁出了一層薄汗。他走到小蕊面前,蹲下,笑容溫和:“小蕊真勇敢!壞蛋小蟲被叔叔趕跑了!你看,”他變魔術似的攤開掌心,里面躺著一小塊被清理出來的、帶著血絲的黑色腐質,“就是這個小壞蛋在搗亂!我們把它丟進垃圾桶,好不好?”
小蕊看著那塊小東西,又看看顧嶼溫和的笑臉,緊繃的小臉終于放松下來,甚至帶著一絲勝利的小驕傲,用力點了點頭。
顧嶼將腐質處理掉,仔細檢查了小蕊的牙齒,又給她涂了一層保護劑。“好了,這幾天這邊牙齒吃東西小心點,別吃太硬太黏的。要是還疼,隨時告訴媽媽,或者直接來找顧嶼叔叔,嗯?”他揉了揉小蕊的頭發(fā),動作自然親昵。
“嗯!謝謝叔叔!”小蕊的聲音帶著治療后的虛弱,但明顯輕松了,大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顧嶼,充滿了信任和依賴。
我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幕,看著顧嶼額上的汗珠,看著他面對小蕊時毫無保留的溫柔,看著他處理病痛時的沉穩(wěn)專業(yè)……心中翻涌的情緒復雜到了極點,幾乎要將我淹沒。但比感激更強烈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悸動,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種子,在溫熱的泉水中悄然膨脹,頂破了厚重的淤泥,探出了一點脆弱的嫩芽。
回去的路上,小蕊因為疲憊和藥效,很快在安全座椅上睡著了,小臉恬靜。車廂里異常安靜,只有空調送風的低鳴。
“今天……真的太謝謝你了,顧嶼?!蔽掖蚱屏顺聊曇粲行┌l(fā)澀,“如果不是你……”
“職責所在?!彼恳暻胺?,語氣平靜,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且,小蕊很勇敢?!?/p>
車子駛入西郊破敗的小區(qū),在樓下停穩(wěn)。顧嶼熄了火,解開安全帶,卻沒有立刻下車。他轉過頭,目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深邃,靜靜地落在我臉上。
車廂內的空間瞬間變得狹小而私密。我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那股混合著淡淡消毒水、汗水以及一種獨特陽光氣息的味道。他的目光像帶著實質的溫度,一寸寸拂過我哭腫后尚未完全消退的眼瞼,拂過我因為疲憊和緊張而毫無血色的嘴唇,拂過我眼中尚未褪盡的驚惶和……一絲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隱秘的依賴。
空氣仿佛凝固了。我的心跳驟然失序,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又猛地松開,在胸腔里瘋狂地沖撞。臉頰不受控制地開始發(fā)燙,手心再次沁出冷汗。我下意識地想避開他的視線,身體卻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林薇,”他開口了,聲音比平時更低啞了幾分,像大提琴最沉郁的那根弦被輕輕撥動,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看著我?!?/p>
這似曾相識的要求,讓我心頭猛地一顫。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只能被迫抬起頭,迎上他那雙在昏暗中亮得驚人的淺棕色眼眸。那里面沒有了平日的溫和笑意,只剩下一種沉靜的、洞悉一切的專注,仿佛能看穿我所有脆弱不堪的偽裝。
“診所的設計方案,”他頓了頓,目光依舊鎖著我,語速放得很慢,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你做得很好。超乎想象的好。細節(jié)、溫度、成本控制,都做到了極致?!?/p>
他的肯定突如其來,讓我有些措手不及。
“但是,”他話鋒一轉,眼神變得更加銳利,像手術刀精準地剖開表象,“這不是我想說的重點?!?/p>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屏住了呼吸。
“重點是你?!彼穆曇舻统炼逦瑤е环N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把自己逼得太狠了。像一根繃到極限的弦,再緊一點點,就會斷掉。”
他的目光掃過我眼下的烏青,掃過我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唇,帶著一種醫(yī)生審視病情的銳利,也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心疼?
“工作很重要,小蕊很重要,”他繼續(xù)說,聲音放得更緩,卻更有力量,像溫熱的泉水包裹著冰冷的石塊,“但林薇,你自己呢?你的身體呢?你的命呢?”
“你的命呢?”這四個字,像重錘狠狠砸在我心上!一股尖銳的酸楚猛地從鼻腔沖上眼眶。是啊,我的命呢?在徐朗的背叛和羞辱里,在生存的重壓下,在“媽媽”和“員工”的身份夾縫里,我似乎早就忘了,我自己也是需要被珍視的、活生生的一個人!
眼淚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不是嚎啕大哭,而是無聲的、滾燙的淚珠,大顆大顆地順著臉頰滑落,砸在我的手背上,也砸在冰冷的絕望上。
顧嶼沒有遞紙巾,也沒有說安慰的話。他只是靜靜地看著我流淚,眼神沉靜而包容,仿佛在無聲地告訴我:哭吧,把那些積壓的委屈和忽視都哭出來。
“被爛泥弄臟過,不是你的錯。”他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穿透了我的哭泣聲,“甩掉它,往前走,這很好。但你得先有力氣走。”
他微微傾身,距離拉近了一些。那股清爽又帶著暖意的氣息更加清晰地將我籠罩。他的目光深邃如海,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認真,一字一句,清晰地烙印在我被淚水模糊的視線里:
“林薇,你得先學會,好好對待自己。”
“你得先承認,你的命,很珍貴?!?/p>
“你得先……心疼心疼你自己?!?/p>
每一個字,都像帶著灼熱的溫度,燙進我靈魂深處最荒蕪冰冷的角落。長久以來,那個被我刻意忽略、被生活榨干、被責任壓垮的“自我”,在這番話的沖擊下,如同沉睡的火山,轟然蘇醒!一種巨大的、遲來的委屈和自我憐惜,混合著被他如此珍視的震撼,如同海嘯般席卷了全身!我再也無法抑制,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雙手捂住臉,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從指縫中溢出。
顧嶼沒有再說話。他伸出手,沒有觸碰我顫抖的肩膀,只是用溫熱的、帶著薄繭的指腹,極其輕柔地,拂去了我臉頰上不斷滾落的淚珠。
那觸碰,像帶著微弱的電流,瞬間擊潰了我所有的防線。一直強撐著的身體和精神,在這份無聲卻厚重到令人窒息的溫柔與理解面前,徹底崩潰。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猛地伸出手,緊緊攥住了他那只為我拭淚的手腕!冰冷的指尖深深陷入他溫熱的皮膚里,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絕望和脆弱都灌注進去。
顧嶼的身體似乎僵了一瞬。下一秒,那只被我死死攥住的手腕,帶著不容置疑的溫柔力度,輕輕翻轉過來。寬厚溫暖的手掌,反過來,將我那冰冷顫抖、布滿薄繭的手,完全地、堅定地包裹住。
一股強大而溫熱的暖流,順著交握的掌心,洶涌地奔涌進我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瞬間驅散了所有的黑暗和寒冷。像凍僵的軀體被投入滾燙的泉眼,每一個細胞都在發(fā)出復蘇的呻吟。
我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著近在咫尺的他。他的眼神深邃如夜空,里面清晰地倒映著我狼狽不堪的影子,沒有嫌棄,沒有憐憫,只有一種沉靜的、足以包容一切的力量和……一種我從未敢奢望的、呼之欲出的熾熱。
車廂內,空氣粘稠得如同蜜糖。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停滯。只有兩顆激烈跳動的心臟,隔著咫尺的距離,在寂靜的深夜里,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共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