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的光映在我蒼白的臉上,顧嶼發(fā)來的語音還在耳邊回響。他說兒童區(qū)不該只是刷成粉色那么簡單,要讓孩子們愿意伸手去摸、去探索,就像把整個自然世界的觸感都壓縮進那面墻里。這句話像一把精準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插進我銹跡斑斑的思緒鎖孔。
前一晚我還蜷縮在飄窗上,看雨水把徐朗留在玄關的那雙牛津鞋泡得發(fā)脹。他摔門時吼的那句"你根本不懂什么是愛",像玻璃碴子卡在喉頭,咽不下又吐不出??纱丝搪狀檸Z講"圓角處砂巖砂巖顆粒要控制在0.3cm直徑,避免劃傷幼兒皮膚",那些尖銳的情緒突然就鈍了下去。
我翻出塵封的設計手冊,指尖劃過紙張時還帶著輕微的顫抖。顧嶼的視頻電話打過來時,我正對著三種不同密度的海綿發(fā)呆——他要求候診區(qū)沙發(fā)必須同時滿足"3歲兒童蹦跳不變形"和"成人久坐不塌陷"。屏幕里他穿著白大褂,胸前口袋別著支銀色鋼筆,身后是牙科診所的雛形,墻面上還貼著測量用的水平儀。
"PU發(fā)泡棉回彈性達標,但透氣性差。"他推了推眼鏡,聲音透過電流傳來竟有種奇異的鎮(zhèn)定效果,"試試乳膠乳膠混合記憶棉,我發(fā)你供應商聯(lián)系方式。"
接下來的五天,我?guī)缀跏窃诓牧鲜袌龊碗娔X前連軸轉。為了找顧嶼要的"帶著樹皮原生紋路的楓木片",我跑遍了城郊的加工廠工廠。鋸木廠的轟鳴聲里,手機震個不停,是他發(fā)來的對比表櫸木櫸木硬度楓木楓木7.0,樺木5.8,后面用紅筆標著"需考慮長期觸摸后的包漿效果"。
有天凌晨三點,我盯著屏幕上反復修改的導視系統(tǒng)排版,突然想起徐朗總嫌我"對工作太較真"。他說設計師就該隨性一點,可顧嶼連指示牌上的字體傾斜角度都要求精確到3度——"避免孩子仰頭看時產(chǎn)生視覺疲勞"。胃里一陣空泛的絞痛,我摸出抽屜里的蘇打餅干,就著冷掉的咖啡嚼著,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三天沒想起徐朗的臉了。
顧嶼的微信總是在清晨七點準時進來。有時是張幼兒園孩子觸摸墻面的行為分析圖,有時是段日本兒童牙科診所的實地拍攝視頻。昨天他發(fā)顯微鏡微鏡下的防污涂層測試報告,配文只有三個字:"用這個"。我盯著那張布滿細密紋路的圖片看了很久,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徐朗時,他襯衫領口沾著的咖啡漬,當時我還覺得那是隨性的浪漫。
周三下午去送材質小樣,電梯里遇見顧嶼帶著護士查房。他接過我遞去的三個密封袋,指尖觸到我手背時頓了頓。"沒休息好?"他掃過我眼下的青黑,拿起那塊嵌著鵝卵石的硅膠板,"這個觸感反差不錯,但邊緣弧度還要再磨0.5毫米。"
回工作室的路上,梧桐樹影在車窗上流動。我摸出手機翻到徐朗上周發(fā)來的消息,他說"我們都需要冷靜"??涩F(xiàn)在我滿腦子都是顧嶼說的"LED光源要調成4000K暖白光,模擬自然光"。那些曾經(jīng)讓我輾轉難眠的愛恨嗔癡,好像真的被這些具體的數(shù)字和尺寸一點點擠到了角落。
傍晚整理圖紙時,發(fā)現(xiàn)夾層里掉出張便簽,是徐朗寫的"周末去看畫展"。墨跡已經(jīng)有些暈開,我盯著那行字看了半分鐘,然后把它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手機提示音響起,顧嶼發(fā)來新的要求:兒童區(qū)地面防滑系數(shù)需達到0.8,附了份德國DIN標準文件。
窗外的天漸漸暗下來,我點開CAD軟件,開始調整墻面模塊的排列順序。鼠標拖動線條的沙沙聲里,忽然明白顧嶼說的"細節(jié)是魔鬼"是什么意思。那些被精確計算過的弧度、被反復比對過的觸感、被嚴格測試過的材質,其實是在搭建一個不會崩塌的世界。在這里,每一個毫米的誤差都有解決方案,每一種不確定都能被修正,不像人心那樣叵測難料。
咖啡壺又開始咕嘟作響,我起身去續(xù)杯時,瞥見鏡子里的自己。眼烏青烏青還在,但眼神里的混沌散了些。手機里顧嶼的消息彈出來:"明天上午九點,討論墻面模塊的安裝順序。"我回了個"好",然后把徐朗的對話框設成了免打擾。
夜風吹起窗簾,帶著夏末的涼意。我重新坐回電腦前,屏幕上的設計圖在暖黃的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那些交錯的紋理、明暗的光影,正在一點點拼湊出一個真實可觸的空間。而我知道,在重建這個空間的同時,某些破碎的東西,也正在以另一種方式,慢慢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