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婚十周年紀念日那天,我精心烤了個蛋糕。是徐朗最喜歡的紅絲絨口味,裱了繁復(fù)的玫瑰花紋。奶油甜膩的香氣彌漫在狹小的廚房里,小蕊踮著腳,小手扒著料理臺邊緣,眼睛亮晶晶的,像盛著碎鉆。
“媽媽,爸爸看到蛋糕會開心嗎?”她仰著臉,聲音軟糯。
我低頭,蹭了蹭她細軟的額發(fā),鼻尖有點酸。廚房窗外,城市華燈初上,霓虹的光暈染在玻璃上,模糊又遙遠。“會吧,”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輕飄飄的,沒什么底氣,“爸爸最近…太忙了。”
忙。這個字像一根生銹的鈍針,反復(fù)扎進心臟,日積月累,早已麻木成一個習(xí)慣性的深坑。忙得忘了小蕊的幼兒園畢業(yè)典禮,忘了上個月我重感冒燒到三十九度,也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身上的香水味也換了一種又一種陌生的甜香。午夜夢回,身旁的床鋪常常冰冷空蕩,只有窗外城市的噪音固執(zhí)地涌進來,填補著令人窒息的寂靜。
我把蛋糕小心翼翼地裝進印著金色玫瑰的硬紙盒,用絲帶系好。小蕊被哄著去鄰居張姨家待一會兒,她的小手緊緊抓著我的衣角,有些不情愿。我蹲下來,看著她的眼睛:“乖,媽媽去找爸爸,很快就回來?;貋斫o你帶彩虹糖,好不好?”
“真的?”她眼睛亮了亮,松開了手。
“真的。”我親了親她的額頭,站起身,拎起那個沉甸甸的蛋糕盒。紙盒的棱角硌著我的掌心,帶著一種不真實的重量。
車子匯入晚高峰的車流,走走停停。CBD核心區(qū)那些冰冷的玻璃幕墻巨廈終于出現(xiàn)在眼前,反射著夕陽最后一點余燼,刺得人眼睛發(fā)疼。徐朗的公司就在其中一棟的高層。前臺小姐換了張新面孔,妝容精致,公式化地笑著問我找誰。我說了徐朗的名字,她眼底掠過一絲了然,沒多問,直接放行。這絲“了然”像根細小的刺,輕輕扎了我一下。
走廊鋪著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無聲息。巨大的玻璃幕墻外,城市的光河無聲流淌。我朝著徐朗辦公室的方向走,高跟鞋踩在柔軟的地毯上,每一步都像踏在棉花里,虛浮無力。離那扇厚重的胡桃木門越來越近,我的心跳卻詭異地平靜下來,只余下一片死水般的冰涼。
門虛掩著,留了一道不大不小的縫隙。
里面的聲音清晰地漏了出來。
“……你呀,小妖精。”是徐朗的聲音,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粘稠的寵溺和調(diào)笑。陌生得讓我渾身發(fā)冷。
“徐總,你壞……”一個嬌嗲的女聲響起,像裹了蜜糖的羽毛,搔得人心癢,“那款項鏈,人家真的好喜歡嘛。”
“喜歡就買,”徐朗的聲音帶著一種掌控者的慷慨,隨即,他的語氣變了,摻入一絲輕蔑的、令人作嘔的嘲弄,“怕什么?我家那個黃臉婆?呵,當年是班花又怎樣?生完孩子,還不是一樣身材走樣,整天圍著孩子灶臺轉(zhuǎn),看著都膩味?!?/p>
轟——
有什么東西在我腦子里炸開了。碎成了億萬片帶著棱角的冰渣,瘋狂地切割著每一根神經(jīng)。黃臉婆。膩味。班花。這些詞帶著尖銳的倒刺,狠狠扎進耳膜,又順著血液流竄到四肢百骸,帶來滅頂?shù)暮夂蛣⊥?。我的手腳瞬間冰冷僵硬,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透過那道狹窄的門縫,我看到了他。徐朗背對著門,側(cè)身坐在寬大的辦公桌邊緣。他的臂彎里,摟著一個穿著粉色職業(yè)套裙的年輕女孩,女孩仰著臉,笑得像朵吸飽了露水的花。徐朗的手指正輕佻地捏著她的下巴,微微俯身,姿態(tài)親昵。
女孩胸前,一條細細的鉑金項鏈垂下來,吊墜是精巧的雙環(huán)設(shè)計,鑲嵌著碎鉆,在辦公室慘白的燈光下,折射出冰冷刺眼的光芒。
那光芒太熟悉了。我的手機購物車里,躺了整整半年。無數(shù)次在深夜里翻看,想象著它戴在自己頸間的樣子,又無數(shù)次因為覺得“太貴”、“沒必要”而默默關(guān)掉頁面。
現(xiàn)在,它正掛在這個陌生女孩纖細白皙的脖子上。像一個巨大的、無聲的嘲笑。
門縫里透出的景象,像一張曝光過度的膠片,只留下刺眼的白光和扭曲的輪廓。徐朗捏著女孩下巴的手指,女孩胸前閃爍的碎鉆吊墜,還有那聲清晰的、淬了毒的“黃臉婆”……世界在我眼前旋轉(zhuǎn)、坍塌,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液在耳膜里奔涌的轟鳴。
我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么離開那條鋪著厚地毯、如同通往地獄的走廊的。電梯冰冷的金屬墻壁映出我失魂落魄的影子,蒼白得像一張劣質(zhì)的紙。手里的蛋糕盒突然變得千斤重,那精心裱出的玫瑰花紋路,此刻像一張咧開的、譏諷的嘴。
走出那棟象征著財富和成功的冰冷大廈,傍晚的風(fēng)帶著夏末的燥熱撲在臉上,我卻感覺不到一絲溫度。街燈次第亮起,行人匆匆,車流如織,巨大的城市自顧自地運轉(zhuǎn)著,冷漠地無視著一個世界的毀滅。
我站在路邊,像一個被遺棄的孤魂。視線落在手中那個漂亮的蛋糕盒上。十年。三千多個日夜。少女時代不顧一切的奔赴,初入社會的相互扶持,小蕊出生時他抱著我們母女喜極而泣的眼淚……所有曾經(jīng)以為堅不可摧的東西,都在那個碎鉆吊墜冰冷的閃光里,化作了齏粉。
一股巨大的、毀滅性的沖動攫住了我。不是悲傷,不是憤怒,是一種徹底的、冰冷的絕望。我揚起手臂,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將那個裝著十年幻夢的盒子砸向堅硬冰冷的地面!
“砰——!”
一聲悶響,伴隨著硬紙盒撕裂、奶油和蛋糕胚四濺的聲音。鮮艷的紅絲絨蛋糕體摔得稀爛,黏膩的奶油糊在柏油路上,像一灘骯臟的血污。精心裱制的玫瑰花徹底變形,粘滿了灰塵,狼狽不堪。絲帶斷裂,可憐地蜷縮在污穢里。
我低頭看著腳下的一片狼藉,胸腔里空蕩蕩的,一絲風(fēng)都能穿透過去。沒有眼淚,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麻木,從腳底蔓延上來,迅速淹沒了全身。世界的聲音重新涌入耳朵,汽車的鳴笛,路人的低語,還有我自己粗重的、仿佛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
夜風(fēng)卷起地上蛋糕的甜膩氣息,混合著灰塵的味道,鉆進鼻腔,令人作嘔。
漫長的拉鋸戰(zhàn)開始了。六個月。一百八十多個日夜,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浸在滾燙的油鍋里反復(fù)煎熬。
徐朗撕下了最后一點偽裝。那個曾經(jīng)在畢業(yè)典禮上意氣風(fēng)發(fā)、許諾要給我最好生活的男人,此刻在冰冷的談判桌對面,像一尊冷酷的、精于計算的石像。他的律師,一個眼神銳利、嘴唇薄得像刀片的男人,將一份份文件推到我面前。
“林女士,徐先生名下的存款、股票、基金,在你們婚姻存續(xù)期間并無顯著增值,且大部分用于家庭共同生活開支及孩子撫養(yǎng)費用。根據(jù)我們掌握的證據(jù),這部分資產(chǎn)屬于徐先生婚前財產(chǎn)的自然孳息或增值,您無權(quán)分割?!甭蓭煹穆曇羝降瓱o波,像在宣讀一份與己無關(guān)的判決書。
我捏著筆的手指關(guān)節(jié)泛白,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榍柏敭a(chǎn)?自然孳息?那些他深夜回家,醉醺醺地倒在沙發(fā)上,炫耀著又一筆“大單”進賬時得意的臉;那些他隨手甩給我一張卡,說“老婆,隨便花”時的豪爽……都成了此刻刺向我的尖刀。
“這套位于西郊‘云棲苑’的房產(chǎn),”律師點了點文件上的一處地址,那地方偏遠得幾乎到了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周圍除了荒地就是待拆的舊廠房,“是徐先生父母早年出資購買,登記在徐先生個人名下。雖然后期由你們共同償還部分貸款,但首付款性質(zhì)明確屬于徐先生個人財產(chǎn)。徐先生念及舊情,愿意將這套房產(chǎn)的剩余產(chǎn)權(quán)份額贈予您,作為您和女兒未來的棲身之所?!?/p>
“棲身之所?”我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那地方離小蕊的幼兒園有多遠?離市區(qū)有多遠?我一個沒工作的女人,帶著孩子住到那種地方去?”
徐朗終于抬了抬眼皮,目光掃過我,帶著一種混合了不耐煩和厭棄的冰冷?!傲洲?,現(xiàn)實點。”他開口,聲音里沒有一絲波瀾,只有赤裸裸的算計,“給你房子就不錯了。小蕊的撫養(yǎng)權(quán),你想要,就得考慮清楚。帶著她住在那樣的地方,你能給她什么?好的教育?好的生活?法院會怎么判,你心里有數(shù)。”
撫養(yǎng)權(quán)。這三個字像淬毒的鉤子,瞬間鉤住了我全部的死穴。心臟猛地一縮,劇烈的疼痛讓我?guī)缀醮贿^氣。我死死地盯著他,想從他臉上找出一絲一毫屬于父親、屬于曾經(jīng)那個愛人的痕跡。沒有。只有商人式的精明和冷酷。
他清楚地知道,小蕊是我的命。比我的命還重要。
“徐朗……”我喉嚨哽住,巨大的悲憤和絕望幾乎將我撕裂,“那是你女兒!親生女兒!”
他嘴角扯出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避開了我的目光,重新低頭去看桌上的文件,仿佛那上面有什么絕世珍寶?!罢驗槭俏遗畠海也乓獮樗紤]更好的成長環(huán)境。跟著一個沒有經(jīng)濟來源、住在荒郊野外的母親,對她有什么好處?”他頓了頓,聲音更冷,“林薇,別逼我。”
談判室里死一般的寂靜??照{(diào)冷氣開得很足,吹在我裸露的手臂上,激起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寒意從骨頭縫里一絲絲滲出來。我看著對面那個男人,那張曾經(jīng)親吻過我的額頭、逗弄過女兒小臉的面孔,此刻陌生得如同來自地獄的惡鬼。
最終簽下離婚協(xié)議的那一刻,我的手抖得幾乎握不住筆。簽下的不是名字,是把自己十年青春和全部熱望親手埋葬的墓志銘。律師遞過來一份份文件,財產(chǎn)分割確認書、離婚協(xié)議、撫養(yǎng)權(quán)歸屬確認……每一頁紙都散發(fā)著油墨和絕望的氣息。徐朗的名字簽得龍飛鳳舞,流暢而快速,像甩掉了一個沉重的包袱。我的筆尖在紙面上艱難地移動,劃出歪歪扭扭的“林薇”兩個字,每一個筆畫都像鈍刀子割肉。
走出那棟冰冷的寫字樓,外面陽光刺眼。我手里緊緊攥著那幾份輕飄飄又重逾千斤的紙,還有一把冰涼的、屬于西郊那套“棲身之所”的鑰匙。鑰匙硌著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感,提醒著我現(xiàn)實的殘酷。
手機在包里震動起來。我麻木地掏出來,屏幕上跳動著張姨的名字。按下接聽鍵,小蕊帶著哭腔的聲音立刻沖了出來,像一根針狠狠扎進我麻木的心臟。
“媽媽!你什么時候回來呀?張奶奶說你去爸爸那里拿蛋糕……蛋糕拿到了嗎?小蕊想吃彩虹糖……媽媽,張奶奶說爸爸不要我們了,是真的嗎?爸爸為什么不回家?媽媽……”
孩子一連串的問題,帶著最天真也最殘忍的困惑和恐懼,像冰雹一樣砸下來。我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陽光白得晃眼,周圍的一切聲音都模糊成了背景噪音。只有小蕊的哭聲和追問,異常清晰地在耳邊回蕩。
“爸爸不要我們了,是真的嗎?”
我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像堵了一團浸透了水的棉花,又沉又澀,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滾燙的液體終于沖破了麻木的堤壩,洶涌地沖出眼眶,模糊了眼前喧囂的城市景象。我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了一絲血腥的鐵銹味。
“小蕊乖……”我用力吸了一口氣,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耗盡力氣,“媽媽……媽媽馬上就回家。媽媽給你買……買最大的彩虹糖?!?/p>
我掛斷電話,仰起頭,想讓眼淚倒流回去。頭頂是城市被高樓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灰蒙蒙的,沒有一絲云彩。陽光刺得眼睛生疼。
手機屏幕暗下去之前,我瞥見了屏幕角落顯示的日期。一個普通的星期二。距離我砸掉那個紅絲絨蛋糕,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一百八十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