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寶釵倒真沒再來梨香院。府里卻傳開了閑話,說林姑娘身邊的野小子欺負(fù)寶姑娘。黛玉聽了只當(dāng)沒聽見,照舊和少年在后院下棋。
這日天氣晴好,少年拉著黛玉往后山去:"我發(fā)現(xiàn)個好地方。"
兩人沿著青石路往上走,轉(zhuǎn)過山腰,忽見一片桃林。正是花期,滿樹桃花開得如云似霞。黛玉望著漫天飛落的花瓣,忽然怔住——倒像那年在葬花冢,只是今日沒有淚。
"好看吧?"少年折了枝開得最盛的桃花,插在她鬢邊,"比府里那些假花強(qiáng)。"
黛玉摸了摸鬢邊的桃花,指尖沾了點(diǎn)粉:"就你嘴甜。"
"不是嘴甜,是真好看。"少年望著她,眼里的認(rèn)真不像作假,"比嫦娥還好看。"
黛玉的臉騰地紅了,轉(zhuǎn)身往桃林深處走:"沒正經(jīng)的。"
桃林盡頭有塊光滑的青石,少年拂去上面的花瓣,讓黛玉坐下。他自己則盤腿坐在地上,從懷里摸出個野果,掰成兩半遞過去:"這是我在山那邊摘的,比府里的果子甜。"
黛玉咬了口果子,汁水順著嘴角往下淌。少年伸手替她擦了擦,指尖觸到她的下頜時,兩人都沒動。風(fēng)吹過桃林,落了他們滿身花瓣。
"你到底是誰?"黛玉忽然問,"你說你是修士,卻會治??;說你是山里來的,卻好像什么都見過。"
少年望著遠(yuǎn)處的云,沉默了半晌:"我確實(shí)不是凡人。俺是齊天大圣孫悟空,從西天取經(jīng)回來,路過這里時被一陣怪風(fēng)卷進(jìn)來的。"他覺得,對著這小娘子,不必說謊。
黛玉手里的果子掉在地上:"齊天大圣?就是那個大鬧天宮的......"
"正是。"少年咧嘴一笑,拔下頭上的金箍,往空中一拋,那金箍竟變成根金光閃閃的棒子,"這是我的如意金箍棒。"
黛玉望著那根能大能小的棒子,忽然笑了:"原來你真不是凡人。我說你怎么總沒規(guī)矩,原來是只猴子。"
"是石猴,不是普通猴子。"少年把金箍棒變回來,重新戴在頭上,"不過你若喜歡,叫我猴子也無妨。"
"那你還能回去嗎?"黛玉輕聲問,心里竟有些發(fā)慌。
"不知道。"少年撿起地上的果子,擦了擦遞給她,"那陣怪風(fēng)像是這府里的什么東西引起來的,我試過翻筋斗云,總翻不出這山頭。"
黛玉接過果子,卻沒再吃:"若是回不去呢?"
"回不去便留下。"少年望著她,眼里的桃花落進(jìn)他的瞳孔,"這里有你,也沒什么不好?!?/p>
少年的聲音混著桃花瓣落下來,輕得像羽毛,卻在黛玉心尖上撞出悶響。她別過臉去看桃樹,耳根卻紅透了——這石猴說話總這樣,直來直去的,偏生讓人沒法惱。
“誰要你留下?!彼笾陆牵讣獍阉厣c羅掐出細(xì)紋,“榮國府規(guī)矩多,不像你那花果山,能上躥下跳的。”
“那我便學(xué)規(guī)矩。”少年忽然湊過來,鼻尖幾乎碰到她的鬢角,“你教我?比如見了人要行禮,吃飯不能吧唧嘴——只要你肯教,我就學(xué)?!?/p>
黛玉被他身上的草木氣熏得心慌,猛地站起來要走,裙角卻被青石縫里的草根勾住。少年伸手扶她時,兩人一起跌在落花堆里。他下意識地把她護(hù)在懷里,金冠上的流蘇掃過她的臉頰,癢得人想笑。
“夯貨!”黛玉推他一把,卻沒真用力,“快起來,要是被人看見——”
話沒說完,就見遠(yuǎn)處草坡上閃過個粉裙身影。少年眼疾手快地把她往桃樹后一藏,自己則躍上枝頭,裝作摘桃子的樣子。待那身影走近了,才認(rèn)出是香菱。
“孫小哥在這呀?”香菱手里提著竹籃,“寶姑娘讓我來采些桃花做胭脂,說林姑娘若喜歡,也能分些?!?/p>
黛玉在樹后聽見,忍不住撇嘴——寶釵總這樣,什么都要占個先,連做胭脂都要借著別人的名頭。
“不必了?!鄙倌陱臉渖咸聛?,手里拋著個野桃,“林姑娘不愛那些花哨東西。再說這桃花看著好,實(shí)則帶了潮氣,做胭脂容易壞?!?/p>
香菱愣了愣:“孫小哥還懂這個?”
“山里野丫頭都知道的事?!鄙倌曷唤?jīng)心地說,眼角卻往樹后瞥了瞥,“你若要采,往東邊走,那里的桃花曬足了太陽?!?/p>
香菱謝過他,提著籃子往東去了。黛玉從樹后走出來,手里捏著片桃葉:“你倒會編瞎話?!?/p>
“不是瞎話。”少年把野桃塞給她,“用潮桃花做胭脂,擦在臉上要發(fā)癢的。那姓薛的若真心疼人,就該自己來采,偏叫個不懂事的丫頭跑腿?!?/p>
黛玉咬了口野桃,甜汁順著喉嚨往下淌,心里卻慢慢亮堂起來。從前在府里,人人都說寶釵賢惠,她總疑心是自己太小氣??蛇@石猴眼里,寶釵那些周到,原是能被一眼看穿的虛禮。
“時候不早了,該回去了?!彼烟液巳舆M(jìn)草里,“晚了要關(guān)角門的。”
少年卻突然拉住她的手:“等等?!彼麖膽牙锩鰝€東西,用草葉包著,打開來是顆瑩白的珠子,在陽光下泛著柔光,“這是我在山澗里撿的,能安神。你夜里總咳嗽,放在枕邊或許有用?!?/p>
那珠子觸手微涼,卻帶著股清潤氣。黛玉認(rèn)得,這是上好的水精,比府里收藏的那些還透亮。她剛要推辭,就聽他說:“別跟我客氣。在我們那,給喜歡的人送珠子,是正經(jīng)事。”
“誰、誰喜歡你了!”黛玉搶過珠子塞進(jìn)袖袋,轉(zhuǎn)身就走,腳步卻有些亂。少年在她身后笑,笑聲驚起幾只山雀,撲棱棱地掠過桃林。
回去的路上,黛玉總覺得袖袋里的珠子在發(fā)燙。走到月亮門時,見紫鵑正站在門內(nèi)張望,看見他們回來,松了口氣:“姑娘可算回來了!寶二爺和三姑娘他們在園子里排戲,說要請你去瞧呢。”
“不去?!摈煊裣胍膊幌氲卣f。
“怎么不去?”少年跟在她身后,“排戲不好看嗎?”
“一群人湊在一處裝腔作勢,有什么好看的?!摈煊裣坪熯M(jìn)了屋,紫鵑忙給她倒茶,“前日寶姐姐要排《西廂記》,說是雅致,結(jié)果還不是把張生唱成了油滑子?”
正說著,寶玉掀簾進(jìn)來,手里拿著支竹笛:“林妹妹怎的不去?孫小哥也一起去唄,我新學(xué)了支曲子,給你們吹吹。”
“罷了。”黛玉靠在榻上,把玩著袖袋里的珠子,“你那笛子,吹得比紫鵑學(xué)紡車還難聽,別污了我們的耳朵。”
寶玉被她懟得臉通紅,卻不生氣,反倒笑:“你呀,總這么厲害?!庇洲D(zhuǎn)向少年,“孫小哥若想去,我?guī)闳ァ!?/p>
“不去?!鄙倌陮W(xué)著黛玉的樣子靠在榻邊,“我要在這陪小娘子——咳,陪林姑娘下棋?!?/p>
寶玉看著他們一個靠榻里,一個守榻邊,桌上還擺著沒下完的棋,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他捏著竹笛轉(zhuǎn)了兩圈,終究沒再說什么,悶悶地走了。
紫鵑在一旁抿嘴笑:“姑娘,你看寶二爺那模樣,活像被搶了糖的孩子?!?/p>
“胡說什么?!摈煊竦伤谎?,卻把袖袋里的珠子掏出來,放在案上,“這珠子好看嗎?”
紫鵑湊過去看:“真透亮!是孫小哥給的?”見黛玉點(diǎn)頭,又笑道,“孫小哥待姑娘是真上心。前日我聽見他在后院跟襲人打聽,說什么燕窩要選金絲的,陳川貝吃了要傷肺——”
“他打聽這些做什么?”黛玉打斷她,耳根又熱了。
“還不是怕姑娘再吃了虧?!弊嚣N替她理了理鬢發(fā),“姑娘,孫小哥雖是山野來的,心卻細(xì)?!?/p>
黛玉沒說話,只是望著案上的珠子。窗外的桃花影落在珠子上,晃得人眼暈。她忽然想起少年在桃林里說的話——回不去便留下,這里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