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套滑落在地，發(fā)出輕微的聲響。我穿著那件洗得有些發(fā)舊的米白色高領毛衣，站在無影燈慘白的光線下，像一只被剝去外殼的蝸牛，脆弱而赤裸。顧嶼的目光隨著我的動作變得愈發(fā)深沉，眼底翻涌的情緒幾乎要將我吞噬。
我緩慢地走向診療椅，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椅子的皮革冰涼，透過單薄的毛衣滲入皮膚。躺下的瞬間，無影燈刺眼的光線直射眼睛，讓我下意識地閉了閉眼。
顧嶼站在椅邊，動作利落地戴上醫(yī)用手套。塑料薄膜被拉伸的細微聲響在寂靜的診療室里格外清晰。他俯下身，那股混合著消毒水和陽光的氣息瞬間將我包圍，帶著不容抗拒的壓迫感。
"張嘴。"他的聲音低沉，帶著專業(yè)的冷靜。
我順從地張開嘴。他的手指輕輕托住我的下巴，冰涼的金屬壓舌板探入口腔。這個姿勢讓我不得不仰起頭，完全暴露在他審視的目光下。他的呼吸噴在我的臉頰上，溫熱而均勻。那雙淺棕色的眼睛專注地檢查著我的口腔狀況，睫毛在燈光下投下細小的陰影。
"咽喉輕微充血。"他簡短地陳述，聲音平靜得不帶任何情緒，"扁桃體沒有腫大。"
壓舌板撤出的瞬間，我忍不住輕咳了一聲。顧嶼立刻遞來一杯溫水，動作自然得仿佛早已準備好。我小口抿著水，感受冰涼的液體滑過灼熱的喉嚨。
"現在測血壓。"
他的指令簡潔明了。我默默卷起左臂的毛衣袖子，露出蒼白的手臂。顧嶼的動作專業(yè)而輕柔，血壓計的袖帶纏繞上臂，緩緩充氣。他的指尖偶爾擦過我的皮膚，帶來細微的電流般的觸感。
"112/70，正常偏低。"他記錄著數據，眉頭微蹙，"最近睡眠怎么樣？"
"還...可以。"我低聲回答，避開他銳利的目光。
顧嶼輕哼一聲，顯然不相信我的回答。他轉身從器械臺上拿起聽診器，金屬聽頭在燈光下閃著冷光。
"毛衣掀起來。"
這個指令讓我渾身一僵。手指無意識地揪住了毛衣下擺，指節(jié)泛白。診療室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顧嶼似乎察覺到了我的抗拒，他停下動作，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里有什么東西閃動了一下，像是理解，又像是某種更復雜的情緒。
"只是聽診心肺。"他的聲音放柔了幾分，"醫(yī)患關系，林薇。別多想。"
這句"別多想"像一記耳光，讓我瞬間清醒。是啊，醫(yī)患關系。僅此而已。我深吸一口氣，僵硬地掀起毛衣至胸線下方，露出平坦的腹部和肋骨分明的胸腔。冰冷的空氣瞬間侵襲裸露的皮膚，激起一片細小的雞皮疙瘩。
顧嶼的目光在我的身體上停留了一秒，隨即專業(yè)地移開。他將聽診器掛在耳邊，金屬聽頭貼上我的胸口。那一瞬間的冰涼觸感讓我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
"深呼吸。"他指示道。
我順從地吸氣，呼氣。他的手掌穩(wěn)穩(wěn)地扶著聽診器，隨著我的呼吸移動位置。指尖偶爾擦過我的皮膚，帶來細微的顫栗。診療室里安靜得可怕，只能聽到我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和聽診器橡膠管細微的摩擦聲。
"肺音清晰。"他最終宣布，摘下聽診器，"心率偏快，但節(jié)律整齊。"
我立刻放下毛衣，像是終于獲得解脫。但顧嶼的檢查顯然還沒結束。他從器械臺上拿起一個小型手電筒，示意我看向光源。
"瞳孔對光反應正常。"他觀察著，突然話鋒一轉，"最近食欲如何？"
這個問題來得突然，我愣了一下："還...還行。"
"說實話。"他的聲音陡然嚴厲起來，帶著不容欺騙的壓迫感。
我咬了咬下唇："...不太好。"
"體重下降了多少？"
"大概...三四公斤？"
顧嶼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放下手電筒，雙手撐在診療椅兩側的扶手上，突然俯身靠近。這個姿勢將我完全籠罩在他的陰影之下，呼吸交錯間，我能聞到他身上那股獨特的、令人眩暈的氣息。
"林薇，"他連名帶姓地叫我，聲音低沉得近乎危險，"你知道我最討厭什么嗎？"
我屏住呼吸，不敢回答。
"我最討厭病人撒謊。"他一字一頓地說，溫熱的氣息拂過我的臉頰，"特別是當這個病人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時候。"
"重要"兩個字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我心上。我猛地抬頭，對上他那雙近在咫尺的眼眸。那里面不再是醫(yī)生的冷靜專業(yè)，而是翻涌著某種我讀不懂的、深沉而熾熱的情緒。
"我..."
我剛想開口，診療室的門突然被輕輕敲響。
"顧醫(yī)生？"是剛才那位護士的聲音，"小蕊說想找媽媽..."
顧嶼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氣，緩緩直起身，眼中的情緒迅速收斂，重新戴上了那副專業(yè)的面具。
"馬上好。"他朝門外應了一聲，聲音恢復了平靜。
他轉身整理器械，背對著我，肩膀的線條緊繃："檢查結束了。初步判斷是過度疲勞加上輕度營養(yǎng)不良。我開些維生素和助眠的藥，但最重要的是..."他頓了頓，轉過身來，眼神嚴肅，"你需要休息。真正的休息。"
我默默點頭，從診療椅上起身，雙腿還有些發(fā)軟。彎腰撿起地上的外套時，余光瞥見顧嶼的手微微動了一下，似乎想要扶我，又硬生生克制住了。
"謝謝。"我低聲說，不敢看他的眼睛。
顧嶼沒有回應，只是沉默地走在前面，領著我離開診療室。走廊的燈光比診療室里柔和許多，卻照不亮我們之間那層無形的隔閡。
兒童區(qū)傳來小蕊歡快的笑聲。她正坐在"魔法城堡"前，小手按著會發(fā)光的模塊，咯咯笑著。看到我們，她立刻跳起來撲向我。
"媽媽！你看，小鳥真的會唱歌！"
我蹲下身抱住她，將臉埋在她柔軟的發(fā)絲間，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胸腔里那股莫名的酸澀。
"顧醫(yī)生，"護士走過來，手里拿著一個紙袋，"這是您要的藥。"
顧嶼接過紙袋，遞給我："用法用量都寫在上面了。"他的聲音平靜而疏離，"如果癥狀沒有改善，隨時聯系我。"
我接過藥袋，指尖不小心擦過他的手掌，那一瞬間的觸感讓我像觸電般縮回了手。顧嶼的瞳孔微微收縮，但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謝謝。"我又說了一遍，感覺這個詞蒼白得可笑。
走出診所大門，夜風撲面而來，帶著初冬的寒意。小蕊在我懷里打了個哈欠，小臉貼在我肩膀上。
"媽媽，我困了..."
"我們這就回家。"我輕聲哄著，回頭看了一眼診所明亮的玻璃門。顧嶼的身影站在窗前，隔著玻璃望著我們，燈光在他身后投下長長的影子。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我們之間，從來就不只是醫(yī)患關系，也不僅僅是項目合作伙伴。那層薄薄的、專業(yè)的偽裝下，是兩顆同樣傷痕累累卻又倔強跳動的心，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試探、靠近，又因為各自的恐懼而退縮。
夜風吹亂了我的頭發(fā)，也吹散了那些理不清的思緒。我抱緊小蕊，邁步走向馬路對面等車的站臺。身后，診所的燈光依然明亮，像黑夜中的燈塔，既是指引，也是無法觸及的溫暖。
而當我再次回頭時，窗前那個身影已經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