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上最后那行字——“你值得被好好對待”——像一道滾燙的烙印，深深刻進眼底，燙得心尖都在顫抖。我猛地將手機屏幕朝下扣在冰冷的桌面上，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那七個字的灼人力量。指尖無意識地掐進掌心，留下幾個清晰的月牙印。
值得？這個帶著光暈的詞，對于此刻的我，像一件過于華美卻尺寸不合的外套，披在身上只覺得沉重、局促、無所適從。鏡子里映出的那張臉，蒼白、憔悴，眼下是濃得化不開的烏青，嘴角習慣性地向下撇著，刻著生活碾壓過的疲憊痕跡。這樣的我，值得什么？
我?guī)缀跏翘右菜频年P(guān)掉電腦，抓起帆布包沖出了空曠死寂的辦公室。深夜的城市，褪去了白日的喧囂，只余下霓虹燈在濕冷空氣里暈開的模糊光影，像一幅被水洇開的油畫。地鐵早已停運，我站在清冷的路邊，裹緊單薄的外套，看著打車軟件上預估的高昂費用和漫長的排隊人數(shù)，胃里一陣翻攪，分不清是饑餓還是剛才那七個字帶來的眩暈感。
最終，還是狠下心攔了一輛空駛的出租車。昂貴的車費像剜去一塊肉，報出西郊那個偏僻地址時，司機師傅從后視鏡里投來的短暫一瞥，都讓我如芒在背。車窗外的流光溢彩飛速倒退，映著我麻木的臉。顧嶼那句“值得”像背景音一樣在腦子里盤旋，與計價器不斷跳動的冰冷數(shù)字、與身體深處傳來的陣陣鈍痛、與對病中小蕊的擔憂，激烈地撕扯著我的神經(jīng)。
回到那個冰冷的“家”，張姨房間的燈還亮著。我輕手輕腳推開門，昏黃的光線下，小蕊蜷在張姨身邊的小床上，呼吸有些粗重，小臉泛著不正常的紅暈，額頭上貼著顧嶼留下的退熱貼。張姨靠在床頭打盹，手里還攥著一塊濕毛巾。
“張姨……”我聲音嘶啞地喚了一聲。
張姨立刻驚醒，看到我，松了口氣：“回來了？小蕊喝了藥，燒退下去一點了，睡得不太安穩(wěn)。顧醫(yī)生留的藥和退熱貼都挺好使的?！彼踹吨?，目光在我布滿血絲的眼睛和毫無血色的臉上停頓了一下，滿是心疼，“唉，你這孩子，臉色比小蕊還難看……鍋里溫著粥，快去喝點。”
“謝謝張姨，您快去睡吧，我看著小蕊。”我強撐著擠出一個笑容。
送走張姨，房間里只剩下我和女兒。我坐在小床邊，手指輕輕拂過小蕊滾燙的額頭和汗?jié)竦聂W角。她不安地扭動了一下，嘴里發(fā)出模糊的囈語：“媽媽……蛋糕……” 大概是睡前我許諾的蛋糕。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酸脹疼痛得無法呼吸。我俯下身，在她耳邊用氣聲低語：“小蕊乖，媽媽在，媽媽在……明天，明天媽媽一定給你買最大的蛋糕……” 聲音哽咽，幾近破碎。
后半夜，小蕊的體溫又反復了一次。喂藥，物理降溫，換退熱貼……我像一架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機械地忙碌著，身體的疲憊被巨大的焦慮強行壓下。窗外天色泛白時，小蕊的呼吸終于平穩(wěn)下來，體溫也降到了37度左右。我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著床沿，渾身的骨頭像散了架，太陽穴突突地跳著，胃里空空如也，卻翻騰著灼燒般的疼痛。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是顧嶼。
顧嶼：小蕊好些了嗎？你怎么樣？
顧嶼：方案我看完了，細節(jié)處理很到位，空間布局和氛圍營造都超出了我的預期。辛苦了。
顧嶼：上午有空的話，來診所一趟？有幾個小的落地細節(jié)想當面和你敲定一下。順便……看看小蕊？
我看著信息，目光在“超出了預期”和“看看小蕊”上停留。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抗拒感涌上來。我不想見他。不想在他面前暴露更多狼狽，不想去印證那句“值得”背后的深意，更不想讓他看到小蕊病懨懨的樣子，那會讓我感覺自己作為母親的無能感無所遁形。
手指在屏幕上懸停良久，最終只回復了工作部分：“好的顧醫(yī)生。方案您滿意就好。我上午十點左右到診所。” 刻意忽略了關(guān)于小蕊的詢問，也固執(zhí)地使用了“顧醫(yī)生”這個稱謂。像一道脆弱的屏障，試圖劃清界限。
上午十點，顧嶼牙科診所新址?？諝庵袕浡卵b修材料特有的、混合著消毒水的清冽味道。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進來，在光潔如鏡的淺色地磚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一切井然有序，透著專業(yè)、潔凈和一種低調(diào)的舒適感。穿著淺藍色護士服的年輕女孩們步履輕盈，訓練有素。
我在前臺報了名字。前臺女孩笑容甜美：“林設計師您好，顧醫(yī)生正在診室，請您稍等片刻?！?她引我到接待區(qū)的沙發(fā)坐下，沙發(fā)柔軟舒適，旁邊的小圓幾上擺放著新鮮的綠植和設計精美的診所宣傳冊。環(huán)境無可挑剔，卻讓我感到一種格格不入的拘謹。我像一件被擺放在精致櫥窗里的舊物，與周圍嶄新明亮的一切都顯得那么不協(xié)調(diào)。
“林薇姐，來了？” 清朗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我轉(zhuǎn)過頭。顧嶼穿著熨帖的白色醫(yī)生袍，領口露出淺藍色的襯衫，身形挺拔。他剛從一間診療室出來，手里拿著一個平板電腦，臉上帶著工作狀態(tài)下的專注，看到我時，嘴角自然地揚起一個溫和的弧度。陽光落在他身上，仿佛自帶光環(huán)。他大步走過來，步履間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從容自信。
“顧醫(yī)生?！蔽艺酒鹕?，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專業(yè)，忽略掉身體深處傳來的陣陣虛脫感和胃部的隱痛。
“坐?！彼谖覍γ娴膯稳松嘲l(fā)坐下，姿態(tài)放松，目光自然地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隨即展開，“昨晚熬到幾點？臉色不太好?！?/p>
“還好，趕在截止前弄完了?！蔽液貛н^，不想談論自己的狼狽，“小蕊還有點低燒，在家休息。” 還是主動提了一句，算是對他昨晚信息的回應。
“嗯，小孩子生病恢復需要時間，別太擔心?！彼c點頭，沒有追問，轉(zhuǎn)而將平板電腦遞過來，“方案整體我這邊基本沒問題，非常滿意。有幾個現(xiàn)場落地的細節(jié)，想聽聽你的專業(yè)意見?！?/p>
他點開3D效果圖，開始詳細地指出幾處需要微調(diào)的地方：導視牌懸掛的高度是否需要根據(jù)人流視線再優(yōu)化一點；兒童區(qū)某處預留的電源插座位置是否便于未來設備使用；綠植擺放的密度是否影響自然采光……問題很細碎，但都切中要害，顯示出他對細節(jié)的嚴苛要求和對未來運營的深思熟慮。
我收斂心神，專注地聽著，拿出筆記本快速記錄，并結(jié)合現(xiàn)場感受提出自己的看法和建議。討論進行得很順暢，他思維敏捷，善于傾聽，很快我們就幾處細節(jié)達成了共識。工作狀態(tài)下的顧嶼，專業(yè)、理性、高效，那種無形的壓迫感和距離感似乎被沖淡了許多。
“OK，就按我們剛才定的調(diào)整?！鳖檸Z在平板上做了最終標注，放下設備，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目光再次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詢，“辛苦了。這個項目能這么快定下基調(diào)，多虧了你抓得準?！?/p>
“是顧醫(yī)生您需求明確?！蔽铱吞椎鼗貞荛_他的目光，收拾起自己的筆記本，準備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