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狀元郎情深義重，遵皇后懿旨娶了我這孤女。十年無子亦不曾納妾，
堪稱君子楷模。直到白月光蘇芷晴攜子歸京，他當(dāng)眾換上了她繡的香囊。滿堂寂然，
我含笑舉杯，袖中和離書已備好。他卻驟然發(fā)狂，將我囚禁，聲音淬毒：“為什么？
”我幽幽一嘆：“我不愛你，更不想和你們一起死。”1. 驚雷乍響皇后一道懿旨，
顧珩娶了自幼喪母的我。但他的親友都知道，最根本的原因是，蘇芷晴嫁了人。否則，
顧珩拼了命也會抗旨不尊。那夜，我穿著華貴的嫁衣出宮，嫁給了心有所屬的狀元郎。
十年光陰，他的位置越升越高，有望入閣拜相。我卻面對父兄戰(zhàn)死邊關(guān)、皇后姨母仙逝，
漸漸依仗全無。不過，顧珩雖然清冷了些，卻和他一樣周正。我們相敬如賓，
僅育有一女【阿寶】，只不過書房卻從不允我踏足。婆母催逼納妾生子，
他以“子嗣天定”、“公務(wù)繁冗”推拒。驚蟄，我不適，喚來郎中?！肮卜蛉?，是喜脈，
已近兩月?！蔽艺鐡嵘闲「梗傥峨s陳，終于又有了嗎？未及理清心緒，
貼身侍女白羽匆匆而入，面色惶急：“夫人，今日蘇家那位守寡的娘子攜子歸京！
”“老爺……老爺親自去碼頭接了！”手中溫?zé)岬陌蔡幫氲湓诘兀?/p>
褐色的藥汁蜿蜒流淌如蛇。外間春日晴好，我卻覺驚雷炸響在耳畔。
2. 云錦之謎蘇芷晴的轎子停在相府門前時，我正教阿寶描紅，
小丫頭歪歪扭扭描著“明肅”二字。白羽撞開珠簾：“相爺親自扶蘇家娘子下轎，
那孩子……那孩子穿著月白云錦裁的袍子！”筆尖在“肅”字上洇開墨團(tuán)。阿寶仰著臉，
懵懂地問：“云錦不是貢品么？爹爹說阿寶年紀(jì)小壓不住……”上個月顧珩辦事得力，
宮里賞了幾匹云錦和一匹金縷絲，我原想著全家一人做一身新衣，開府庫時卻被攔下了，
說另有用處。原來……是這個用處。我壓下喉頭的滯澀，輕撫腹部，安慰自己，那只是師妹，
我們才是一家人。牽起阿寶去迎客人，未進(jìn)門便聽見婆母的笑聲：“哎喲，這小祖宗！
”顧珩笑著看一男童踩著他的皂靴往上爬，那身月白袍子晃得刺眼。我輕撫腹部，
猶豫要不要現(xiàn)在告訴他們我懷孕了。婆母瞥見阿寶，臉上笑意瞬間褪去，換上慣常的刻薄。
“女孩兒家，首要貞靜大方！”“瞧瞧你，見客也不知換件體面衣裳。
”她指尖戳著阿寶的半舊杏子衫，我將阿寶護(hù)在身后，微微屈膝?！澳赣H教訓(xùn)的是，
只是太后薨逝未滿一年，府中上下還需謹(jǐn)慎些為好，倒不宜穿紅著綠，過于招搖。
”婆母臉上血色盡褪，想起上月賞花宴，她穿了件嶄新的絳紅褙子，我勸過三次，
她卻置之不理，結(jié)果被太后的妹妹英國公夫人當(dāng)眾嘲諷“不知禮數(shù)”。
蘇芷晴突然素帕掩面啜泣，肩頭輕顫，露出半截凝脂般的后頸。“嫂嫂息怒！都是芷晴的錯。
”“芷晴離京日久，竟忘記國孝這等大事，還……還特意備了上好的紅色漳緞料子，
想著送給嫂嫂和小姐兒裁新衣……”顧珩看向她，語氣帶著明顯的心疼：“師妹有何錯？
漳緞本是難得的好東西，你一片心意記掛我們，何錯之有？”又轉(zhuǎn)頭蹙眉看我，
帶著不耐與隱隱的責(zé)備：“晚娘，少說兩句罷，母親和師妹也是無心。
”阿寶忽然掙開我的手，跑去拽顧珩，仰著小臉認(rèn)真地說：“爹爹，
阿寶背會《千字文》了……”話未說完，男童大聲炫耀：“耀兒會背《論語》！
”顧珩瞬間被吸引過去，他彎下腰，揉了揉男童的發(fā)頂，眉眼是我從未見過的溫軟。
“這么厲害？師傅去書房考考你，你可害怕？”又轉(zhuǎn)頭對我吩咐：“晚娘，我已收李耀為徒，
師妹便安置在汀蘭軒，他們二人，你多費(fèi)心照拂一二?！薄皫熋煤湍镒孕∮H厚，情同母女，
住得近些，也能常念想些舊事。”可是，汀蘭軒和你的書房只有一墻之隔。
他抱著李耀轉(zhuǎn)身時，注意到阿寶正攥住他一片袍角?！皶恐氐?，女孩兒莫要任性。
”他踏過門檻時，我瞧見李耀趴在顧珩肩頭，沖阿寶得意地擠了擠眼。
婆母的嗤笑針?biāo)频脑诉^來。“到底是武夫之女，沒甚靈氣！哪里比得上芷晴，
她爹可是當(dāng)世大儒，教出來的孩子就是伶俐……”我蹲身捂住女兒的耳朵，
指腹觸到她冰涼的淚?！鞍毠?，娘親帶你去喂錦鯉?！贝喝张柊殉厮畷竦门?，
阿寶攥著魚食卻不撒手?！暗遣皇窍影毐?？上元節(jié)猜燈謎，
爹爹明明夸過阿寶的……”阿寶，你不笨。只是，我好似多余。但等到孩子出生，
應(yīng)該會變好吧。3. 帕子風(fēng)波英國公府的賞春宴，蘇芷晴的帕子不慎飄落，
正掉在永寧郡主裙邊。帕角金線繡的“珩”字，在日頭底下明晃晃刺人眼。“喲，
顧大人好福氣。”忠勤伯夫人捏著帕子笑：“連守了寡的師妹，都這般念著師兄，情深義重，
真真令人動容呢?！绷餮韵裾戳硕镜奶俾?，一夜之間纏滿京城。連阿寶的乳娘出門采買，
都遭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胺蛉?，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何不請老王妃出面說句話？
”白羽替我梳頭時低聲勸。銅鏡里映出我眼下青灰，連日的孕吐耗盡了氣力。
三日后輔國公府壽宴，我強(qiáng)撐著精神，扶著老王妃過穿堂時，聲音不高不低，
恰好能讓周圍幾位夫人聽見。“說來慚愧，當(dāng)年夫君恩師臨終前，將師妹托付給夫君照拂。
那方帕子，原是舊物，留著不過是個念想。未曾想倒叫外人生出這許多誤會，擾了您的清凈，
實(shí)在過意不去?！崩贤蹂呐奈业氖直常骸邦櫞笕饲樯盍x重，待發(fā)妻十年如一日，一心一意，
滿京城誰人不知？”滿園女眷紛紛稱是，蘇芷晴絞著帕子強(qiáng)笑。我本以為這件事過去了，
沒想到只是個開端。翌日顧珩上朝時，我親手為他系上青竹紋香囊。未料黃昏時分，
他回府宴請師門同窗故舊，腰間竟懸著個簇新的白芷紋荷包?！扮駜哼@新香囊，
倒是別致精巧?！逼拍竿蝗粨P(yáng)聲，引得滿堂賓客目光齊刷刷投向顧珩腰間。眾人交換著眼色，
心照不宣。她親熱地?fù)嶂K芷晴的手：“芷晴丫頭有心了，知曉你師兄最愛白芷清芬。
”蘇芷晴羞怯垂首：“老夫人謬贊……”“可惜啊?！逼拍冈掍h陡轉(zhuǎn)，
意有所指：“有些主母善妒不容人，十年了，就下個丫頭片子！”滿室死寂中，
婆母卻仿佛毫無所覺：“要我說啊，只有那等詩禮傳家、大賢德容人的閨秀，且要誕得麟兒，
承繼香火，才可堪為宰輔之妻！”我看向顧珩，他端坐主位抿茶，眼皮都未抬。
不過是個尚書，倒先盤算起拜相換新妻了？我腹中猛地抽緊，絞痛順著脊骨爬上來，
我強(qiáng)忍了下來，把“去母留子”的揣測也埋回心底。4. 漱玉秘事無視婆母的大戲，
我喝著豆腐羹，突然想到同樣愛喝它的皇后姨母。她常在私下嘀咕：“婦女能頂半邊天，
今日我來做武曌。”我問武曌是誰，她只笑說是個厲害女子，可是我沒在史書上看到過武曌。
姨母又說她會好好干，解放所有人的生產(chǎn)力，讓我們都過上好日子。她確實(shí)干得很好，
嘔心瀝血，把皇帝的份都干了?；实垡矘返们彘e，他也不知道武曌是誰?？墒撬傻锰?，
好到上天想早日接她去享福。那日晴光正好，姨母病骨支離，枯瘦的手拉著我：“晚晚，
我對不起你。”“我留你在宮中，說是念著你娘與我的故交情誼，實(shí)則，
亦有牽制你父兄北疆兵權(quán)之意，本想我總護(hù)你一輩子周全，許你順?biāo)鞜o憂。
”“卻未料我的一輩子竟然這么短，教給你的太少，更是耽誤了你和父兄的天倫，
連他們最后一面，你都未能得見?！薄叭缃窳旨抑挥嗄阋蝗?，五年內(nèi)你不得出京回北疆，
這世道孤女難捱，我唯一能為你做的，只有先給你賜婚，以免再平生波折?！薄熬┲胁趴?，
你屬意何人？”姨母從梁王世子數(shù)到王相公子，又一一挑出毛病。武官她不曾提及，
雖然皇帝無能了點(diǎn)，也絕不會允準(zhǔn)京城任何一位將領(lǐng)，通過一樁婚事，染指北疆的林家軍。
她希冀我平安，所以我認(rèn)真地想了想。想到了那個救過我，現(xiàn)在卻已身逝疫區(qū)的清癯身影。
又想到上個月那個打馬游街、眉目酷似他的狀元郎?！叭纛欑襁€未娶妻，便選他吧?！薄昂?。
”三個月后，我風(fēng)光大嫁，空虛的高堂之位由皇后姨母坐下。三年后，皇后薨逝，
皇帝哀慟過度，輟朝三月，力排眾議，將謚號定為“則天明肅皇后”。
我知道這是姨母自己想的謚號。“明”表“照臨四方”，“肅”表“剛德克就”，
百官雖有不解“則天”二字，但念其功績和皇帝的強(qiáng)硬，也同意了。之后，
有些政令漸漸廢弛了，本來開著的女子書院關(guān)了，京城的乞丐漸漸多了。皇后是女人，
靠的是功績，想的是太平。皇帝是男人，靠的是血脈，想的是輕松。婆母是女人，
靠的是血脈，想的是血脈。顧珩是男人，靠的是能力，想的是什么呢？
我曾以為他想的是權(quán)勢，但現(xiàn)在有點(diǎn)看不懂他了。權(quán)勢，讓婆母逼我下堂后，
王相之女比蘇芷晴更合適。他是想要一份年少心動嗎？我決定，只要他成全我，
我就可以成全他。我只想要平安，帶著爹娘、兄長與姨母的記憶活下去。“娘親燒什么呀？
”阿寶踮腳去夠跳躍的火舌。我將她摟進(jìn)懷里，看火苗吞噬著竹葉紋帕子，
那是大婚第二天顧珩送我的?！盁齻€舊夢?！蔽椅侵畠喊l(fā)頂?shù)驼Z。
5. 鳳簪斷情蘇芷晴牽著李耀踏入院門，身姿纖弱如風(fēng)中白芷。“嫂嫂萬安，
這些年辛苦嫂嫂照料師兄，他性子剛硬……”“分內(nèi)之事。”我截住話頭，
指尖撫過鳳簪垂珠，“外人言謝，反見外了?！彼馕㈤W，
忽然盯住簪尾東珠：“這珠子潤澤，倒似我娘當(dāng)年……”她似悲慟難抑，踉蹌著朝我撲來，
滾燙的茶盞傾覆，我急忙將阿寶護(hù)進(jìn)懷中，手背霎時燎起一片水泡。“鬧什么！
”顧珩的厲喝驚飛雀鳥，先一步扶住蘇芷晴的手腕。“可有傷著？”“是芷晴睹物思親，
一時失態(tài)……”蘇芷晴淚盈于睫，素帕虛虛按著衣襟上的零星水痕。顧珩看她沒事，
才轉(zhuǎn)頭訓(xùn)斥我：“林氏！不過一只簪子，何至于此？”林氏。我的心情是自己都驚訝的平靜。
“這只簪子，是皇后姨母親賜之物，并非你師娘遺物?！彼勓裕挤艴镜酶o，
嘴角勾起冷峭的弧度：“又提先皇后。你這般仗著先皇后余威，欺凌孤弱，
這便是軍戶之女的做派？”顧珩譏誚的目光掃過阿寶微顫的身子時，微一停頓，
似被阿寶的恐懼刺了一下。但又立刻被蘇芷晴倚在他臂彎中無助的輕顫牽引，
他下意識地收緊了扶住她的手。張嬤嬤撲跪在地：“老爺明察！分明與夫人無關(guān)，
是蘇姑娘自己撞過來的！而且夫人已經(jīng)……”“嬤嬤不必?！蔽依渎暯財?。手背灼痛鉆心，
卻痛不過那句“軍戶之女”。我父兄浴血沙場，護(hù)的是這大周山河百姓。婆母無知便罷，
他顧珩堂堂狀元郎，竟也如此輕蔑！我怎能讓第二個孩子知道他有一個看不起他外祖父的爹！
懷孕，顧珩不必知道。蘇芷晴適時扯他袖角，軟語哀求：“師兄莫怪嫂嫂，是芷晴的錯，
是芷晴不小心……”“與你何干，是她氣性大?！鳖欑穹词謱⑺o(hù)于身后，
仿佛我是洪水猛獸。阿寶突然掙脫我的懷抱，撲去抱住顧珩的腿：“爹爹別兇娘親！
”顧珩猝不及防被撞得身形微晃，下意識皺眉拂袖，阿寶頓時跌坐在地，
他下意識欲俯身抱起，卻被蘇芷晴一聲低泣打斷，她柔弱地輕輕拉住他的手臂。我抱起阿寶，
鬢間鳳簪滑落，“?！钡厮樵谑A。東珠滾了三滾，停在顧珩皂靴旁。“歲歲平安。
”我忍下心痛，彎腰想拾起斷簪?？s在蘇芷晴身后的李耀猛地竄出，一腳踢在那顆東珠上，
珠子消失在草叢里。我頓了頓，直起身，
目光掃過顧珩瞬間變得有些難看、卻終究未發(fā)一言的臉，以及蘇芷晴那泫然欲泣的神情。
“白羽，把珠子找回來，順便把那些腌臜雜物，都給我掃出去！”說完不理會他人，
我抱著阿寶徑自回房。將斷簪放入妝奩深處，那里還躺著一塊羊脂玉佩，
是姨母臨終塞給我的，刻著“漱玉”小篆。窗外，飄來蘇芷晴的泣音：“師兄，
耀兒真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個孩子，今天原想著晨昏定省來給師兄請安，
都怪我……”這里如今已不是安身之所。我要走，但不能明言和離，那樣帶不走阿寶，
必須想個辦法。6. 暗衛(wèi)之約“城南漱玉齋，非絕境莫用?！币棠冈绱硕谖?，
我小心地將漱玉佩藏進(jìn)中衣暗袋?！皞滠嚕ゴ蟠榷魉缕砀??！瘪R車駛過西市時，
正撞見顧珩的官轎。轎簾掀起一角，他彎腰小心翼翼地將李耀抱下，
男童得意地?fù)]舞著新買的竹風(fēng)車，顧珩眉梢眼角是罕見的、毫無保留的笑意。阿寶猛地一顫，
小臉埋進(jìn)我衣襟，肩頭聳動。我死死攥緊袖角，心口像被鈍刀反復(fù)凌遲。顧珩，
你不配為人父！城南陋巷，“漱玉齋”破敗匾額蒙著厚塵。
柜臺后中年人眼皮不抬：“夫人尋什么？”“可有刻‘漱玉’的羊脂佩？
”我在黃楊木柜面叩出三長兩短。他手中算珠驟停：“十年了……您還是來了。
”留阿寶與白羽在外，我隨他踏入昏暗內(nèi)室。他驗(yàn)看玉佩時神色復(fù)雜，
從暗格取出一只靛藍(lán)錦囊遞給我。“娘娘去前半旬，親自買了城西一處清凈三進(jìn)院。
”“新戶帖名‘林玉’，銀票五百兩，小院鑰匙三把，俱在此?！卞\囊入手微沉，
姨母彌留之際的苦心謀劃，灼得我眼眶生疼。老者忽然跪下：“憑漱玉佩可號令暗衛(wèi)三次，
林姑娘萬望慎用！”我扶起他，唇角牽起一絲苦澀卻堅定的弧度：“老丈安心，我只不過，
想求攜女離京，得一隅安寧?！薄傲止媚锓判?！三日，你們定能平安離京！
”7. 玉佩失竊回到小院，我將錦囊塞進(jìn)匣底夾層，再把玉佩藏回妝奩暗格。突然，
阿寶乳母跌撞撲入，面無人色。“夫人！小姐在芍藥圃被李耀少爺推搡跌倒，膝蓋都滲血了！
”“什么？！”心口一絞，白羽慌忙攙著我踉蹌沖出門。芍藥叢邊，阿寶癱坐在地，
杏子衫沾滿泥漿，小臉哭得通紅，膝蓋處鮮紅刺目。李耀卻躲在婆母絳紫裙裾后，
得意地吐舌頭：“她自己不看路絆石頭摔的！”婆母金燦燦的護(hù)甲戳著阿寶額角，留下紅痕。
“怎這般嬌氣沒用，不及耀哥兒半分伶俐！”蘇芷晴假意上前：“老夫人息怒，
耀兒快給妹妹賠……”“母親！”我厲聲打斷，指甲掐進(jìn)掌心才壓住焚心怒火。
“兒媳自會管教阿寶！”我俯身抱起女兒時，目光如刀剜向李耀。“至于沖撞，孰是孰非，